先前同朱倚湄商议时,她们思虑缜密,并非没有想到这种情况,只是何昱盛怒之下烈若千钧的出手还是大大出乎预料。凝碧楼主果然不只是智计过人,武学也厉害得惊人,几乎能与全盛时期的撷霜君相颉颃了。云袖仔细回忆那日的谈话,朱倚湄说,由她来对付何昱,为这一切做个终结。
可是……云袖微微迟疑,湄姑娘虽然剑法惊人,比起凝碧楼主还是略胜一筹,她要怎么对付那人?她望过去,何昱半扶半抱着林青释,手指不动声色地探上对方的脉搏,脸容锋利而毫无波动,唯有手指却攥得紧紧,仿佛握着一把无形的剑,刺入皮肉,鲜血横流。
“黎灼”,他慢慢抬头,迎空唤了一声。
朱倚湄惨然变色,怎么会,黎灼怎么会在这里?黎灼先前被她借故强行留在楼中,她知道,这个鲜衣怒马的少年人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潇洒恣肆,其实内心深沉多智,他的蛊毒之术一直让人颇为忌惮,或许……或许能抵消掉那个定身符的效应!
黎灼从半空中一跃而下,红衣猎猎,眼神躲闪着,不敢直视朱倚湄,心中暗暗算计着那些符文上的蛊药发挥作用的时刻。嗯,大致还有半柱香时间,快到了。
何昱漠然地扫视着因为术法而僵立在地的凝碧楼弟子,虽然猜到是朱倚湄所为,却并没有看她,也没有动怒:“我早就猜到会有这一日,在临行前,黎灼替换走了你那些符文,在上面加了提神清心的蛊药。”
朱倚湄微微一颤,手指不自禁地探入襟怀,扣紧了那一支细长的筚篥,久久不语,直到仿佛汲取到了新的力量,才缓缓挺直脊背:“你违背了当初的承诺。”
她神色死寂,仿佛不是在讲已故恋人的事:“你明明说过,再也不会让类似长……七妖剑客的事情发生的,可我最后却只得到了这支筚篥——”她用筚篥轻敲掌心,“我不在乎这七年剑下有多少亡魂,我不在乎中州是人还是云萝所居,我早就不是当初的那个我了,所以也不能苛求什么。”
“但,楼主”,她直言不讳地当众说道,丝毫不顾及旁边目瞪口呆、僵立不动的凝碧楼众下属,“就是因为你,倾我一生,我还是没能等到他。”
何昱默然,似乎不愿在这万般紧急的关头仍旧纠缠不清这些儿女情长的小事,按照他的推断,朱倚湄会突兀地这样提前撕破脸,实在不符合她向来的冷静从容。果然人皆有心上伤痕,再次听闻纪长渊的死讯,她便再次心头流血,按捺不住了么?不过这样也好,拔出楼中最后的隐患,而后奔往最后的的战场。
“除了湄姑娘”,何昱挥了挥手,看着接连恢复动静、如临大敌的凝碧楼弟子,“也除了陆栖淮,杀光此地的人,一个也不要留。”他心知,朱倚湄平日威望甚高、积威太深,就算在此时,凝碧楼弟子也不敢轻易以下犯上,莫如留给那个暗中筹谋许久的人来动手。
他缓缓地碾碎了袖间的一枚印符,召唤着那个从夔川城远道而来的人。
“云宗主”,何昱将朱倚湄的事暂且放到一边,转过头来看云袖的时候,云袖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被那样的眼神吓了一跳,宛如平逢山上亘古沉眠的万丈玄冰,冷得彻骨,寒得锋利,碎霜一样扎入心扉。他冷冷道:“郴河云氏向来避世而居,你偏偏要涉足万丈狂澜,若被冲刷得粉身碎骨,可也由不得你了。”
云袖眯着眼看他,眼神渐渐凌厉起来,争锋相对:“何楼主可真是托大了,你怎么知道,粉碎的一定是我,而不是所谓的‘狂澜’中德山崖乱石呢?”她将薄游横在胸前,清脆而短促地弹了一下镜面,铮然作响中,周围有什么悉悉索索的声响,数十人从雨幕中带着斗笠闪现,他们穿着一式的紫袍,腰间挂着玉牌,面纱覆面,瞧不真切。
“平逢山的人?”何昱拧眉,“也有云氏的人。”
云袖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却蕴含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冷意:“还是数月前,殷神官观星觉察到隐族入侵的迹象,于是派遣弟子两两结伴前往中州示警。你我都知道,隐族只剩亡灵在不净之城中,殷神官所观测到的星象自然是认为变动过的——”
她道:“而动手脚的那个人,就是不净之城里的卧底。”她将那日后来朱倚湄所说的事一一道来,留心观察着何昱的神情变化,但何昱脸容僵冷,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只是微微提了提唇角,说:“这些平逢山弟子,虽然被你召集起来,但也快要变成云萝了。”
那些紫袍弟子鱼贯而立,不动如山,皆微垂着头,平静而死气沉沉的模样,腰间飞凤的玉牌却闪烁着柔和的白光——那是来自平逢山圣湖的术法庇佑,即使变成云萝,也能借此守卫住他们心神不失。
陆栖淮静静地往这里看,玉笛依旧横在唇边,看手势,像是要吹《兰因》的起始音节。这一支曲极为冷肃霸道,可以夺舍、唤灵、送入往生,一曲吹出,就再无转圜余地。何昱凝视着他,嘴唇勾起如刀的弧度:“有意思,陆公子也要动手吗?”
他用嫌弃遥指云袖心口,眼神在女子流仙裙袖摆下露出的一截玉环上定了片刻,冷冷道:“我猜你不知道,撷霜君现在如何了。”
陆栖淮面色陡变,手微微一颤,玉笛的一端清脆地磕在贝齿上,他负着手,心往下沉——不错,先前朝微和幽草独自留在玄光寺里的,他没想到何昱会亲自来到夔川,所以不曾留下陪同朝微。何昱能出现在这里,必然已经是先去过玄光寺了,那朝微……
所谓关心则乱,暴雨冲刷了他眉眼间的沉静,整个人都略微躁动不安起来。在他身后,紫袍弟子和凝碧楼的人混战在一起,黎灼和子珂斗得旗鼓相当,朱倚湄提剑旁观,与这一方诸人无声对峙。陆栖淮几乎是片刻间就笃定了主意,他若执意离去,这里没有人能拦得住,一定要去看看朝微现在到底怎么了。
何昱将他瞬息万变的神态尽收眼底,试探着想要弄清楚陆、云二人扑朔迷离的关系:“雪鸿组织的人抓走了撷霜君,你要是现在追过去,那还来得及。”他扬起下颌,对着云袖的方向,其中的意味很明显:“你要是留下来,或许与我不分伯仲,或许略胜我一筹,还能救下云宗主的性命。”
“你要是离去——”他刻意拉长了语调,同时不动声色地抬手扶了扶倾在身侧、陷入昏迷的林青释,眼神从场中众人扫过,所有人都自顾不暇,而朱倚湄也即将陷入苦战,此间缄默对峙的,就只有他和对面两人。
他道:“你要是离去,云宗主的性命,或许就要葬送在这里了。”
何昱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去看对面人错愕的眼光,只是折了一角衣袂覆在林青释额前,仿佛想要为他遮住兜头浇下的冷雨。在这样艰险至极的时刻,却是他挫骨换血重生以来,离林青释最近的时候了,他只觉得对方紧挨着自己的半个身子烫得惊人,灼热得仿佛就要燃烧起来,让他悚然惊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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