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按着额头,再度陷入自哀自怜的情绪中难以自拔:“我平生最为悔憾的两件事,一是当初下山遇见了你,从此溯时归来无法抽身,二来便是与你共同送云袖去南离,甫一转身便再也不能回头。”
“不说这个了”,他自嘲似的微微笑着摇头,又道,“后来不久,我就在夔川城再次见到了你。”那时候恰逢暮雪时节,十里长街上只有青衫少年提灯独行,衣袂飘飘扬扬,宛如振翅欲飞的青鹤。陆栖淮远远地看着,整个人都僵在那里,一阵错愕,久久回不过神来。
激荡的血液喧嚣地冲刷过身体的每一处,他睁大眼,不自禁地抬起手遥遥勾勒出少年的轮廓,指尖恰如其分地反映出心脏的跳动,微微颤栗着,仿佛沸腾的气泡上下翻滚。那一刻,他心中什么念头也没有,在长久的静默后,他说不清是庆幸还是解脱更多一些,就在泪珠毫无防备地砸落在手背上的时候,陆栖淮猛然摇头,盈眸的泪水被甩落无痕,他抹了把眼睛,大步向着沈竹晞走去。
——“借过。”那普通而清淡的一句话,沈竹晞绝不能猜到,里面有两辈子的故事。
——“倘若我不想和你两清呢?”那时离开枢问堂后,站在房梁上,陆栖淮没有看他,只是语气平静如枯井地如是说。前尘今生转徙飘零,一身负气零落至今,那些深深浅浅的情感执念寸缕丝缠地烙在心底,无法开解,也不能开解。
他只怕不能让纠葛在长一些,蔓延过所有的生命线,又怎么会想到要两清?
“朝微”,陆栖淮轻唤着友人的名字,“譬如朝露,渺如微尘——这可真不是一个长命的字号,不过没关系,我在这里,你会一世无忧,长命百岁的。”
他摇了摇头,像是要甩开杂念,接着讲:“还记得一些细节嘛,在涉山城,我击倒睐的时候所用的那一小瓶水,那就是无底海的海水;还有我为什么能和纪长渊配合默契地并肩作战,因为我曾听你讲解过他的剑法;大多数事的走向都和我记忆里的别无二致,除了和你有关的那些。”
“在南离你面临了两次灾难,回来之后我也不能确定你是否真的被凝碧楼羁押,只能三进三出探听消息,再后来到涉山放出纪长渊,我刻意激怒你让你走,想要你置身事外,可是你却阴差阳错地遇见了苏晏和史画颐,还误打误撞地在石屋中揭破了云寒衫的阴谋。这些都不在我的记忆中,故事的轨道已经发生了错乱,直到这次你被雪鸿抓走,我才明白——”陆栖淮昏沉地吐出一口气,“你的生命轨道已经被逆转过来,我不能再待下去,我会害死你的。”
陆栖淮淡淡道:“朝微,这一路同行,从琴河、南离、涉山再到如今,我无数次想把你推出局中,可是冥冥中那只命运的手将丝线百般作弄又束缚住你,甚至你自己也在不断寻求真相。我逼不得已,只能出此下策,希望你遗忘我之后再不涉足这场乱局,旁观也好,对立也好,我只期望你活着。”
第190章 故人渐行人其三
“这种感情无关风月也谈不上别的什么,这和对沾衣不同,我是真的喜欢她——可是我从来都是为你而来,就算心底最深处有千般不甘愿,到万不得已时我也只能弃她而护你。”陆栖淮道,“如果我没能成功地改变你的命运,如果我不能护你平安健康,我这一趟溯时便是白来,我这样重来的人生便毫无意义。”
长久的缄默。
这一场叙述到了终场的时候,横亘了千百年无常光阴,太过奢侈,太过沉重。
陆栖淮挺直脊背坐在窗边,凝眸看着窗外,像一尊塑像一动不动许久。他终于能将这些事全部讲清楚,将伤口都铺陈在阳光下曝晒,而经年蔓延的疼痛也如静水流深,慢慢沉淀下来,从锥心蚀骨变成偶尔想念。他在仓惶回顾间,看了看沈竹晞,只觉得少年容颜如故,微微震颤的鸦羽长睫上有纯金般的阳光洒落,映照成琉璃般透明。
陆栖淮恍恍惚惚地想,阳光在沈竹晞眼睫上染成一脉山光水色,盛景如画的模样,是他一生跋涉都到不了的归途。
他呆怔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起身,抿着唇,迸出最后的词句:“朝微,现在我要奔赴最后的宿命了——我用一千年的光阴想出了一个近乎天衣无缝的法子,来解决这些动荡的亡灵。”
陆栖淮道:“不用担心,你百年后一定会过得很好。”
在余音落定的时刻,他足下如行云流水掠出门外,没有回头,背影冷锐而坚定如铁,毫无留恋的模样,只有紧紧并拢的手指轻微颤抖着。他用尽所有的力气压抑住心灵的颤栗,如同行走刀尖,亲吻白刃,越走越快,不敢再过多停留。
他折衣穿过回廊,袍带掠过檐下风铃,震起清响如泠泠泉水,忽然心有所感似的看向回廊的另一端,瞳孔紧缩:“沾衣,你怎么在?”
云袖定定地看着他,那种眼神极为陌生冷淡,仿佛从未认识过他似的。她手中紧握着一面菱花镜,方才陆栖淮虽然布下了隔声的结界,可是云氏镜术能够穿透天下阻隔的术法,在她不知出于何种隐秘的想法催动镜术后,还是一字不落地听到了陆栖淮所说的话。
“我都听到了”,她的声音轻飘飘地一触即碎,眼神也很快软下来,变得茫然迷惘,“原来你是溯时者。”
她抚摸着手腕上的玉环,那是在南离告别时分陆栖淮所赠:“原来你能知道现在发生的所有事,那我算什么呢?我本来应该是个死人,应该死在夺朱之战里,可是我却中毒活了下来,还遇见了你——苍涯,你告诉我,你说说,对于你来说,我到底算什么呢?”
“如果相遇都是一场精心设计好的意外,如果我只是顺带着被照顾的,你当初为什么还要送我玉环,祝我生命圆满呢?”她细眉微微颤抖,抬手点在鬓角的簪花上,“你这个人可真奇怪,一边不愿意对我交心,一边又将阿槿今后托付给我照顾,你为什么要信任我呢?就因为我喜欢你吗?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能活下来呢?”
陆栖淮心中刺痛,云袖的话语如同锯齿将他本就沉重的心事割得七零八落,他想要走上前去,但云袖却往后退了一步,垂下头沉默了许久,将所有激烈翻涌的情绪都悄然收藏在美眸中掩去:“苍涯,从小我父亲就教导我,一个人一生中能动用的情感总量是有限的年轻时透支太过,老来便寡淡无味。”
“后来我时常想,要怎样缓慢动情,才算是细水长流。”她用手挡住额头,双肩轻颤,声音却很清淡,“可是遇见你之后我才知道,能为一个人倾其所有地燃烧情感,慷慨捐身或螳臂当车,实在是三生之幸。”
云袖终于移开手,正眼注视他:“我不在乎你一直都为撷霜君而来,而我只是你生命中的一个变数。可是我不能接受你要再一次抛下我——你要为撷霜君做什么?那些亡灵你打算怎么处理?”
陆栖淮没料到她这么敏锐,居然一开口就直接击中核心。可是自己的这个计划确实不能同旁人讲,尤其是沾衣。于是他抿着唇缄默许久,落在云袖眼里,就是无声的抗拒和冷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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