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握不住,也永远握不住。
故事里的另一个人已经死了,林青释曾亲眼目睹对方家族的府邸葬身在一片火海,却只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持剑。撷霜君和云袖一左一右将他死死按住,最后他被击昏了,醒过来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
少时拜入道门,师傅曾说,死在火海里的人,灵魂永世都将困顿于红莲劫火,不能翻身。
林青释后来想起这句话,沧海不在,时过境迁。他怔怔地怆然地立在药医谷的风雪中,迟到多年的泪水终于滴落下来——如果是这样的话,当初那个连剑伤都要哭一哭的小少年,死后辗转幽冥。会有多疼呢?
方庭谢氏曾经的少公子,谢羽。
林青释第一次见到谢羽的时候,他还是望安小道长。
那年,他奉师父之命,短暂地离开璧月观,去山下为一户人家除去邪祟。完成之后,那户人家不容他拒绝,感激地塞了许多精致的衣食在他怀里,于是在回来的路上,他没有御剑,只是静静提着东西行走在山路间。
“小崽子!我看你能跑到哪里去!”狠厉而粗犷的声音惊破未晞的晨露,一阵兵刃破空的声音,突兀的外来客闯入了山间。
有血腥气!林望安心一紧,将手里的东西埋在树下,悄无声息地提剑走去。
他往前走,听到污言秽语的咒骂之声愈发强烈,夹杂着最前面脚步跌跌撞撞奔逃的声音,眉头紧蹙——他听出来了,居然是一群人在追捕一个少年!
所有的人声忽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潺潺山溪流动的声音。
林望安将手按在前方滴翠的高竹上,不知那里发生了什么,正要拨开挡眼睛的几根竹看个清楚,忽然,奔跑带起的疾风如利刃滑过脸颊,一道身影踉踉跄跄地窜上来,猛地将他连带扑倒在地。
骇人的血腥味从口鼻灌入,这人重重地压着自己,林望安隐约感觉到他腹部黏腻的伤口处正不断往外淌血。他抬头看去,大惊失色——少年满脸血污,说不清有多少道伤痕,眼睛却是熠熠发亮的,灼灼地盯着他,似乎是在说着无声的期盼。
——你救救我好吗?他的眼瞳如是说。
林望安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暗暗握紧手中的渡生,一边抬手示意他从自己身上爬起来。少年手撑着地,勉强想要站起,却双腿一软,重重地跌落在旁边的泥地里,似乎是泥土渗进了伤口中,他按着腹部,低低地呻吟叫唤起来。
少年已经是强弩之末,然而他一坐起,手指就紧紧地扣着长剑,警惕地看着竹子那头的方向,整个人如绷紧到极致的弓弦,仿佛随时都会断裂开。
从八方围聚过来的总共有十三人,沉重而断续的脚步声,显然他们也受了伤。林望安清啸一声,拔剑而起,白衣猎猎,盘旋着从高竹上掠过,轻飘飘落在一人的肩头,重重一踢他后颈。瞬时间,他如翻卷的雪鹤急速掠过,手起剑落,干净利落地挑断了那一群人的筋脉,将他们围聚到一起。
“走吧。”林望安拭干净剑刃上的血,青葱手指映着绰绰剑光,挑眉道,“我放你们走,你们快走,以免我后悔了。”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一群战败的人面如死灰,筛糠着匍匐在地,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忽然剧烈抬手,往自己天灵盖上一拍!
在四溅的鲜血中,林望安满目骇然地看着这惨烈的场景。虽然已被他断了筋脉,这些怀了必死之心的人,居然还是猛地震碎了心肺。
“他们没有杀死我,若是回去,会受到必死更可怕的处罚。”少年提剑扶着竹子走出来,眼瞳中充满激荡悲哀的情绪,不像是一个少年该有的样子。
林望安看出来他满脸饥色倦容,从树后面翻出吃食塞到他手里,忽然微微蹙眉:“你这么脏,不去洗一下吗?”
少年依言跳到山涧里洗濯,泠泠的泉水触碰到新伤,他一面洗,一面嘶嘶地叫唤。林望安在岸上慢条斯理地吃着糕点,随手翻出一件长袍掷给他。
“你洗好了,来吃点东西吧!”林望安伸手取了盒子里最后一块糕点攥在手上,一边抬头看他,“这个梅萼糕不错。”
少年洗净之后,眉眼明快,锋利如刀,披着湿水的绣金,颦笑间掩不住的风流气,显然是富贵人家的小公子。林望安看着他玉雕似的脸容上布满细密的刀伤,心中忽然微微一恸,叹气道:“那些来追你的人武学远远不如你,你怎么差点被他们杀死?”
第45章 持子厄珍珑其五
少年大口吃着手里的糯米糕,随手开了坛酒往嘴里灌,没顾得上回答他的问题。他吃相风卷残云、狼吞虎咽,没有半点世家子弟的清雅,林望安生怕他噎住了,伸手去拍他后背。
手刚放上少年背脊的那一刻,林望安感觉到少年的脊背猛地僵直,与此同时,他手按上剑柄,想也不想地回身就是一剑。
渡生铮然出鞘,在对方的剑刃上划下一道伤痕。少年猛然反应过来,怔怔地退回去,有些语无伦次:“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本能……”
他手中的吃食扑簌簌落了一地,少年猛地抬头灌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翻滚入喉,他呛出了眼泪,水盈盈的双眸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林望安。
林望安没有放开手,只是一下一下缓缓轻抚少年的脊背,他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瞳中投下暗影,看不清神色:“你以前,都是这么过的吗?”
少年在他的抚摸中,神色平静下来,他有些讥诮地笑着:“当然了——你是这些年来第一个能碰到我的人,我在家族里活得很不容易,每个人都想要我死,我只能随时警惕着。”
“我是谢家的少子,谢羽,你或许知道我。”谢羽语声淡淡而近乎于死寂地讲着,“我是个私生子,近年才认祖归宗的。”
林望安手指一滞,长久地缄默不言。
谢羽感觉到他的沉默,愈发神情讥讽,语气也尖锐地带了些讽刺:“怎么,道长,连你这样的方外之人,也看不起我吗?”
他按住腹部,那里的伤口疼得厉害:“谢谢你救我,不过我要走了。”谢羽神色凄惶,看着白衣道长沉静如水的年轻面庞,紧紧地咬住了下唇。
“你要到哪里去?”林望安将眸光移到他身上,关切地问。
谢羽从他的话中听出一丝怜悯,不知怎地,心头无名火起,重重地甩开他的手,肩上的伤口炸裂开:“关你什么事!哼,偏偏就是你救了我,我死在这里倒是一了百了!”
虽然少年老成,到底还是个孩子。林望安如是想。
他扳过少年单薄的肩,定定地凝视着他,一字一句认真地说:“你要跟我回去吗?”
他说:“我住在山上的璧月观,师傅是个很好的人,你可以在那里养伤、听泉、看日出,山中的人和事样样都是很好的。”
“那你背我去,我走不动。”谢羽抱着酒坛凝视着他,似乎要判断出他的邀请中有几分真心,良久,他忽然展颜一笑,微微昂着头,重复一遍,“我要你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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