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单狐山脚下的人都很好奇为什么我一个二十七岁的老女人依然保持着十八岁的容貌,唯独目此没有亲口问过我。所以关于他身上的每一个谜团,比如他如何知晓我在定水县,如何能在常年无人的单狐山刚好救下我,比如他是谁,家在何处,我一律不过问。
这种缄默是两个有秘密的人自我保护的默契。但说来奇怪,我们俩的默契又不止在此,我时常觉得自己能看穿他,他一个动作我便知道随之说出来的是什么话,就像飞鸿陶阳,像爹,甚至像小八,像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的人。
大约飞鸿他们也深有同感,于是对目此格外友好些。因此不论何时,我自认为对目此的不待见都表现得十分明显,倒不是矫情地要不断做给他看,只是为了让后院住着的别有目的的三个大男人心中有个计较。免得玩笑开多了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目此来的次数多了时间长了,我便懒得再烦着怎么应付他了。只是近日又有一桩烦心事。
住在定水县这些日子,整日的时间就花在衣食住行、逛街、访旧友。初时颇感新鲜闲适,长此以往便有些百无聊赖,心中总挂念单狐山的小崽子们。我估摸着也该回去了,又怕爹想同飞鸿多呆些时日。于是这两日在走与不走、说与不说之间十分为难。我往自己左臂上拍了一下,小八抖抖身体嗫嚅:“别闹,我睡觉呢。”
“这么吵的大街上你都能睡着”我把右手伸到左手腕里想把它拉出来,它却扭着身子往上钻。刚想骂它几句,就听见极近处一声刺耳的马鸣。一匹惊马正横冲直撞过来,与我仅咫尺之隔。我脑中一团浆糊,跑是跑不掉了,但我不能等死,那就只有跑了,往哪个方向跑呢?算了随便吧!
我闭上眼往前冲,顿时身上一痛,被撞上了。
这下完了,骨头全废了。
想象中的疼痛却迟迟未来,我睁开眼,入眼处人仰马翻。动了一下,发现我竟是站着的,还有个什么东西紧紧匝住我的手臂,一股令人安心的檀香入鼻和着耳边重重的喘息声。
一切景象都像是静止,在我深深吸一口气时重新鲜活起来,车马声叫卖声响起。
我推开目此道了声谢,转身走了。他看起来很生气,但一言不发地跟在我身后。
我一路走到城门看到士兵盘查文书,又掉头往回走。小八在我耳边大声唤我。
“作甚?”我问。
它咝咝吐了两口气:“我都叫你一路啦,你现在才听到!”
“你不是要睡觉,叫我做什么?”我没好气。
“你的心跳声太大了,我睡不着。”
淮南入秋时分,天渐微凉。飞鸿着小丫鬟去集市上替我和爹添置来几件衣裳。我十分不明白,我的衣裳为何不让我自己去买。
飞鸿冲我身上扫了一眼:“大姐,就您这品味?”嗤了一声拎着爹的衣裳进房去了。我回房对着铜镜看了看自己的布裙,又看了看摊开在床上青翠的锦缎,差别很大吗?
某夜月明风高,越发厚颜留在县衙吃晚饭的目此夜观星象,感叹了句:“明日倒是好日头,正当出游。”
翌日小丫鬟替我换上新衣裳时眼睛亮了一亮,不住地夸我好看。我把手藏在袖子里,扯扯嘴角受了她的赞美。新衣裳袖子裙摆都有些大,小丫鬟忙说这正是最时兴的款式且按着不让我脱下来。
正拉扯间院子里传来目此夸张的笑声。爹在门外不停催促,我心下一横踏出房门。
爹见我出门说了声走吧,在回廊拐角处正好遇到陶阳领着目此进后院来与我们汇合。他又操心了一番东西是否备齐,伞具可有带好。得到肯定回答后才放心地领着小辈们出门去。
我们骑马入西山,到了山脚下找了个茶棚拴好马徒步入山。我眼看爹睁着眼睛说去前边儿探路,扯着飞鸿陶阳煞有介事地往前飞奔,留下我与目此两人并排走着。目此走到我身边来,见他像是要开口说话,我急忙把小八拽出来同它闲话家常。
远远见一个人影奔到我面前,陶阳喘着粗气说前面也许有蛇,带着小八去开路总归安全些。说完不等我反应从我怀里拽走了小八。
路上便只剩我与目此两个。我把手往袖子里拢拢,认命地等着他说话。他却只晃晃悠悠地往前走,我也跟着他晃晃悠悠地往前走。我一路想,这样尴尬的气氛是什么时候有的呢?是他在惊马的时候拉了我一把,还是他很自然地应了爹醉酒时喊出的一声女婿
“你今天……同以前不一样。”他终于开口。
我白了他一眼:“长了眼睛的都看得出来。”
“我只是觉得你很漂亮。”他讪讪地笑了笑,便不再说话了。于是我们又晃晃悠悠地往前走。
终于走到一处开阔的地方,我找了个看起来顺眼的石头坐下。他也在旁边稍矮的一处平整石头上坐下,沉默着眺望远处。一路走来风景宜人,我却因时时要注意着他是否讲话,景也赏不好话也说不好。我被磨得没了脾气,同他道:“你若是有话要说便快些说,省得我赏景时还得分神同你应答。”
他转头:“同我一起让你这样痛苦吗?”
此时我俩并排坐着,不过两拳之隔,他所坐的那块石头又矮我这块许多。他侧过身来,仰头用他大而漆黑的眼睛望着我。
我忽然像被雷电劈中,一个疯狂的想法窜上心头。这眼睛,这神情,像极了受委屈时趴在我膝上寻安慰的阿怪。
阿怪,目此。目此,阿怪。
是了,当初第一次遇到目此,就是进山找失踪的阿怪时,他把我带到阿怪最喜欢去的山洞里。第二次遇到他,他对我家里飞禽走兽满院的景象一点儿都不惊奇,甚至熟门熟路地给崽子们喂食。
我被自己的想法惊住久久回不了神。
目此站起身时拉了我一把,我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一直在盯着他看。
回去吧。我说。
他约摸对我今天的表现不甚满意,不再像从前那样厚颜地非要走到我身边来。回去的路上我远远地跟在他修长的背影后面。我问小八还记不记得阿怪。才想起小八正陪着陶阳一路风流快活呢。
倘若,倘若目此真的是阿怪,阿怪真的变成了目此。那么我当年对阿怪的猜测便成了真,它的确在修行,有法力在身,懂幻化之术。但它是仙是妖,真名叫什么,原身又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一无所知。
第八章
拾起许久不练的厨艺功夫,亲自下厨做了几个小菜,温了几壶小酒。晚饭时目此不在,爹他们也没问什么。
席间,飞鸿举起酒杯对着爹:“爹,儿子不孝,二十好几了还没能闯出一番名堂,让您和大姐来探望我还得跋山涉水。”爹摇摇头无言饮尽杯中酒,飞鸿又为两人斟满,“明日季度总计,各县县令都要去淮安总结上半年的事务,安排秋收事宜。此次圣上派丞相大人亲视,在京城时丞相大人对我颇为看重,此次若能得见大人,儿子擢升入京指日可待,届时便可将您和大姐接来,我们一家人又可在一处了。”
飞鸿面色潮红,同爹一起又连饮了几杯。
飞鸿又接着说在定水的两年他颇得信王赏识,近几月又得知府器重。信王是天下人皆知的贤王,又是圣上一母同胞的兄弟,得他赏识,想来回到京城的日子的确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