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皱紧眉头,飞鸿对功名,未免太执着了些。但此情此景,我却不好说教扫了他的兴。
酒过三巡,众人微醺。夜风凉,飞鸿抚着爹回屋歇息。饭桌上只余下我与陶阳。
我看着爹半个身子趴在飞鸿身上转过回廊往屋里去,问陶阳:“可觉得这样的画面熟悉?”
陶阳点头:“师爷每次喝醉都是他扶着去歇息的。”
我仔细回想,约摸真是这样:“但我想到的,却是很多年前,那时你还没有来。”
很多年前,九月初三,也是这样一个月明风清的晚上。飞鸿生辰后两日,娘的忌日。我也像今晚一样做了一桌菜,温了几壶酒。爹没喝多少就醉了,流着眼泪断断续续讲娘的故事。讲他与娘怎么相守的时候不相知,相知的时候不相守,讲他怎么知道娘不是凡人,怎么在娘羽化后生不如死。讲完了也像今晚一样趴在飞鸿尚稚嫩的肩头回屋去,走到门口时转回来同我们说:“等你们长大,千万不要同神仙在一起,她若要狠心离开,你到哪里去寻她回来。”
陶阳看着我,面色平静,眼里却有什么涌动。
“你都知道了吧?”我问他,“知道我为何容颜不变,知道我们的娘不是凡人。飞鸿告诉你的吧?”他点头。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这是卢家最大的秘密,飞鸿能告诉你,说明他是真的将你当作卢家人。”
他闪躲着我的目光,低着头有些心虚地说他晓得。
“现在我也把这个秘密告诉了你,你在我心里,也是卢家人。”
他像一贯那样恭顺地点头:“我知道师父……”忽地顿住,抬起头来与我对视,“您的意思是说……您都知道了?”
这次轮到我点头。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秘密,何况是最藏不住的事情。
他像是有什么话要说,思索片刻又像是不知道怎么说。我见不得一向果决的人忽然变得吞吞吐吐,便说:“不管怎样,你们自己觉得好,我在一旁看着才觉得好。”
陶阳眼中泛着水光,左腿一迈看情形准备跪下来,我立即压住他的肩头阻止:“现在不急,将来有你行大礼的地方。”他的耳根红了红,低着头坐了回去。
甚少见陶阳脸红,我觉得颇为新鲜,正欲调侃一番,却想起一件极要紧的事:“对了,明日你会同飞鸿一道去淮安吗?”
“不会,衙门里总得留个人。”
我本不欲说,想了想还是对陶阳叮嘱:“淮安知府梁拥是个颇有算计的人,飞鸿一心想进京,怕是……”点到即止,“我和爹对官场的事一窍不通,也只有靠你多帮扶着他了。”
他自是连声应下。
再坐了一会,待酒意稍散,估摸着飞鸿同爹讲完话该出来了,我起身回房。走上石阶想起当年爹说的那句:她若要狠心离开,你到哪里去寻她回来。
他若狠心离开,你到哪里去寻他回来?
飞鸿去淮安,三日始得返,陶阳整日忙于县衙事务,爹则每日乘着日出提着我们从单狐山带来的自酿酒往宋府去,踏着晚霞的最后一点儿余晖回来。
我独自呆在衙门里百无聊赖。翻箱倒柜找出许久未临幸的话本子。本子讲的是一个凄苦的下堂妇在一头狐狸精的帮助下焕然一新重获丈夫喜爱的故事。我突然福至心灵,丢下话本子掏醒小八。
小八打着呵欠:“扰蛇清梦,小心遭报应啊。”
我掐着离它的头七寸的地方将它拎起来:“八兄,有事相求!”
小八身体无力地直垂却仍高昂着头颅,看起来很有几分骨气:“你这是求人该有的态度吗?”
我把它放在桌上,清了清嗓子:“你知道怎么把我手上这些茧去掉吗?”
因了终日驯兽和砍柴,我的手上早已是老茧层层。
那蛇狐疑地看着我,就像在看一颗开花的铁树。过了一会儿问我:“你这是……受什么刺激了?”我老脸一红,大手一挥:“你不用问这些,只说你帮不帮吧。”
它哈哈一笑:“帮。肯定帮。但是你想好了吗,现在除去了茧,往后回单狐山再挖地砍柴可就没那么轻松了。”
彼时秋风挽落叶。院子里晾着的青翠新衫随风飘摇,透过窗棂摇进我眼里心中,和一个玉立的长身融在一起。我对着小八上下晃动脑袋。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下午,无数的虫子在我手上爬来爬去。诚然我在地里、曾经训过的小崽子们身上见过各式各样的虫,但如此多虫同时在我手上撒欢委实是头一遭。
小八竖起头赞我是它遇到的第一个不怕食茧虫的女人。我扯起嘴角,大概你此前见过的女人都极蠢,不知道在适当的时候闭上眼睛。
飞鸿自淮安回到定水县时,我的手虽然仍宽大但已经不是从前粗糙难看的样子。后院众人忙前忙后打点为飞鸿接风。趁着天色尚早晌午未至,我同大丫鬟打了声招呼奔着东边的悦来客栈而去。
店伙敲开目此的房门时我突然不知该放个什么神情在脸上。彼时目此正用着不知是早餐还是午餐的一顿餐,漫不经心地吩咐店伙烧一壶热茶。店伙应声下楼,我站在门口颇尴尬地咳了两声。
他闻声抬头,对我的到访显得有些意外,又像是在意料之中。他停箸,含笑望着我:“你再不来,我就要考虑是否得在这里也修一栋房子了。”他这是……是说他在等我我心中惊且喜,没留意他话里的玄机,只停留在他说等我的消息上羞且怯。
“我想我得回去看看门上是不是贴了‘目此与狗不得入内’的字样,怎的你宁愿在这空等,也不愿过去。”说完转身向门外。
目此见状忙过来拉住我:“既然来了,就喝杯茶再走吧,你家门上的字样,晚些回去看也无不可。”我老脸一热,争不过他力气大,坐下了。耳边隐约听到一句不十分真切的“你来了,我便不算空等”。待问他时,他却摇头不语。我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便没有理会。
最要紧的事情最先说,坐下后,我真诚的邀请他中午去飞鸿那里聚一聚。日上三竿,他还在用早膳,闻言再次放下筷子。
游西山那日,他先是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再一顿莫名其妙的沉默,至今不再踏足县衙,想来是生气了。但我却不知他为何生气,我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那日所作所为,除了冷淡些,再无任何过错,却不知他为何恼我。是以有此一访。
但那些想问的问题在我嘴边打了几个转又被咽进肚里。他若是问我为何要问呢?说我恐他因此与我断交,示好来了?笑话!
于是我们就着今日天气与城中趣闻聊了半晌,待到时候不早,便一同往县衙去。此间无人提及西山那日。
说是飞鸿的接风宴,也不过是一场小小的家宴,共开两桌,我们在厅中一桌,一应下人在厨房一桌。酒足饭饱,飞鸿忙去衙门传达新的命令。
午后慵懒,我挣着去房中欲得个午觉,目此在我身后重重咳了一声:“你将我邀来,这会儿却自去午睡,乃待客之道乎?”
于是半个时辰之后,我与目此便又到了西山。一路闲聊,不觉竟又到了上次那边空草地,我找到上次的大石,坐下来。目此坐在一边稍低些的石头上,抬起头与我讨论我与爹何时回单狐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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