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然唯唯诺诺点头应承。终于明白飞鸿的啰嗦其实是遗传自父亲,从前却是我冤枉母亲了。
我每日给小八熬益气补血、舒筋活骨的药汤,逼它大碗大碗地喝下去。它若生着病,怎能带着我飞越万水千山,找到皇帝。
有时早上睁开眼,刺眼的阳光已经毫不留情的侵占了整个房间。我惊觉自己的嗜睡和慵懒。
我老了,我能感觉到身体里的活力正在一点一点流失。南乔说过,我一旦开始显出老相,就会以惊人的速度衰老下去。
第十二章
那一天阳光浓烈得灼人,我一脚踹开陶阳的房门。
房里的窗户被订上了厚厚的木板,门一关,外头再亮眼的阳关都与这间屋子无缘。
陶阳在这一片昏暗里,正坐在书案前写写画画着什么,见我破门而入显得很是惊诧。我不由分说拉起他往外走。他自然急着挣脱。
房门大敞着,阳光倾泻进来,映得半室明亮。是所有活物都向往的温暖与光亮。
将至门口,他却像是见了什么精怪似的,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气力,挣开了我的手又缩回房间昏暗的角落里去寻了个凳子坐下。
我走到他身旁站着,问他到底在怕什么。
他抬头看我,眼睛又像是透过我看向别的地方,那么悠远,且空旷。他说:“他在那阴暗潮湿的地方。”
我的心猛地一阵绞痛,像是一根长在那里的刺突然翻搅起来。
他在那阴暗潮湿的地方,我怎么可以幸福地享受阳光。
飞鸿在那阴暗潮湿的地方,我们怎么可以幸福地享受阳光。
我想,不能再拖了。即便不是为飞鸿报仇,也需要一件大事,将我们从无尽的痛苦和死寂中解救出来。
在我每日两罐大补汤的调养下,小八的身体已经大好,至少带着我乘云驾雾日行千里不在话下。我乘着它招来的雾,到城里最出名的铁匠铺买了一把据说最削铁如泥的短刀。再撑着那雾直奔皇城而去。
弑君,说不上多紧张。只是身在云头,软雾拂过,渐渐地害怕自己会泄气。路程尚远,小八探出头来同我讲话。
小八身为巴蛇一族的族长之子,身负修为,仅蛇身也是光泽而美丽的。我看着他的头和小眼睛,觉得我或许真的不该将它扯进来。它早晚要回到它的家族中去,自有远大前程,不该让弑君之事给它身上蒙尘。
我告诉它:“这事本与你无关,若不是我恳求,你也不会参与进来。小八,如果你想回去了,可以在这里将我放下。”我在心中算了算路程,此处应已是京都了。
小八侧转头背对着我,它道:“你知道按我的修为,这几年正是化人形的时候。”
这是它早前告诉过我,故而我点头。
“我们巴蛇,可以随意选择人形的身份,外貌,甚至性别。”他声音低沉,头偏向远方,依稀有无限向往。
“那你为什么不化人身?”我不明白。
原本十分迅速掠过周身的雾,渐慢下来,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小八一向低沉的嗓音竟有了不易察觉的柔情。“在能够化成人形之前,我想化成女儿身。我修炼的功法也是向着那一方去的。我想着,这样我不仅能继续和你做亲密无间的好友,也有更好的理由继续留在卢家,作为卢家的……儿媳妇。”
远处一个惊雷劈下来,我震了一震。小八依然盘身背对着我,接着道:“但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大概是我想错了,想留在飞鸿身边,女儿身帮不了我。于是我又想修男儿身,男子之间毕竟亲厚些。但我又发现,他的身边早已有了陪着他的人。于是我在到底修男儿身还是女儿身之间摇摆不定,也为此很心烦了一阵子。最后我决定不修人形了,就做条小蛇,同大家都亲近。”它终于转过身来面对我,看起来像是在笑,眼角却有水珠滑落。
它此时勉强的笑得有些丑,我便不愿看它的眼,只盯着那水珠。那水珠脱出它的眼,滑过脸颊,跳下云层往一处金碧辉煌的地方落去。我来不及宽慰小八,因为我们已经到了皇宫。事实上,我并不知怎样宽慰它。
天上又一声惊雷乍起,大雨瓢泼。
帝王寝殿,一切妖鬼神魔皆不可靠近,法力之流更是不可用。我同小八落在一处草丛里。皇宫守卫森严,我们在那里躲了半日。小八卸下法力游出去探了探地形,直到雨势小去月色入幕,它才回来带着我躲开巡逻守卫,靠近一处气势轩昂的宫殿。那就是皇帝的寝宫,亥时将近,他一定在里面。
我们东躲西藏,眼见着靠近了宫殿侧门,离内室的窗户也只在咫尺了。侧门却突然从里向外开了一条缝,钻出一个着水蓝绸缎,蹑手蹑脚的孩童,与同样蹑手蹑脚的我撞个满怀。
我忙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发出声。我将他扯进怀里正犹豫着先拉走好还是先敲晕好,门里又走出一个穿着明皇袍子的老者。
在皇宫里穿明黄的袍子,此人定是我要找的人无疑了。
那人笑着出来,见我抓着小孩,目光便在我脸上落了一落,完了抬手道:“你且下去吧,此次是朕准了晋文玩捉迷藏的。”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揽过我怀中的孩子,笑得分外慈爱。
我十分吃惊,他不是做了三十几年的皇帝吗,怎么会把我错认成宫女?
老眼昏花了?
在我惊诧愣神的空当,那孩子便入了老头手里。他把小孩拉到身后,藏好,嘴唇开合,大声喊了句“有刺客”。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波澜不惊。
我在心底暗暗赞叹,但行动已经快于反应地抽出短刀架在老头的脖颈上。
这个看似已经沉睡的宫殿仿佛一瞬间活了过来。霎时金戈脚步之声从四面围来。
我一脚踹开身后的侧门,挟着皇帝进了内室。内室镇有辟邪之物,小八带我驾雾耗费太多灵气,再也支撑不住自爬到檐角养神去了。它走前再唠叨了一遍逃跑的路线,我却想我今日大约是逃不出去了。
皇帝倒是很镇定,一路牵着那个叫晋文的小孩往里走。内室的宫女太监也很镇定,看到自己主子被挟持,竟没有一个惊叫晕倒失了分寸的。一个白面老太监颤着手去拉晋文,小孩却死死拽着皇帝的衣角不撒手。
皇宫里出来的,果真都非凡品。但我欣赏他们这事,与我要杀人这件事并不冲突。
我一脚将皇帝踹得跌坐在椅子上。小晋文往前迈了一步,在我的怒目威慑之下又退了回去,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我突然觉得自己此时正是一副标准的坏人嘴脸。
这样一幅嘴脸,该衬得上弑君这件事了吧?然后呢?我该怎么做,直接一刀结果了害死飞鸿的罪魁祸首,还是该说点什么?
从飞鸿的葬礼到现在,已经有将近两个月,这两个月我在单狐山表面上过着生火煮饭的平凡日子,但其实出动了我能出动的所有力量,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每天都在给我传递来自皇宫里的消息,皇帝的饮食起居,常去哪个宫,常吃什么菜,我都一清二楚。我曾经想过让小八或是其它的谁在皇帝的饭菜里下毒,但这皇帝所吃的每餐饭,喝的每瓶酒都有人事先尝过验过。所以才有了今日我独闯皇宫之事。
但此刻站在皇帝身后,我的刀架上他的脖子。我竟忽然觉得,不知道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