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把我们带到郊外一所破旧的房子,野狼被关在里面。
梁确还给他的狼取了个名字叫混沌。混沌?天地开辟之前的混沌,还是上古四大凶兽的混沌?
但在我看来,这匹被关在铁笼子里的野狼连混沌的一根毛都及不上。爹看了使者一眼,那人支吾着说:“因它平日里太凶躁,总叫唤,我怕它引来狼群,所以……”
“所以你们就不给它吃”我打断他。他心虚地点了两下头。
“糊涂!”我蹲下去看着笼子里那匹叫混沌的野狼,“还不快去拿吃的来!”大概被我凶恶的语气惊到,使者转身跑出了房子。“它饿成这样怕不是什么都吃得,我去看看。”爹追将出去。
那个被叫做混沌的野狼,它此时正奄奄地趴在笼子里,两眼涣散地看着我,不时发出一两声低低地叫唤。我的心突然紧紧地纠在一处,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摸它的头。它眼睛里忽地闪出亮光,抬头在我手上蹭了几蹭,像是在寻找什么,但很快又恹恹地趴下去了。傻狼,我又不是你的主人,身上怎么会有他的气息呢。
我和爹把混沌从笼子里放出来,花了两天与混沌相处。但情形并不乐观,大概是饿怕了,它没有再狂吠,只是奄奄地,吃得极少,不跑不跳,把它放出来也总是要爬回笼子里去。我猜它一定是想念自己的主人了,爹深以为然。
于是两天后我们站在梁确的床边,大夫替他换好药佝偻着腰出去了。
“两位请坐吧。”我委实不客气地坐下。“原该小生去拜访两位大师,但小生行动不便,还望见谅。”
梁确伤在腿上,的确不好行走。“我听闻梁公子与他的爱宠亲近如兄弟,怎的它不过小小咬了你一口,你便看也不去看它一眼了吗?”
“卢姑娘此话……”
“你不必拿你的伤来唬我,你的伤还不至于连床都下不得,轮椅都坐不得。”我看着梁确的眼睛,他低垂着眼睑不敢看我。
回去的路上爹责我把话说重了,我却不怎么赞同,若我不把话说重一点,怎么能诈出梁确的真话。
第六章
说来淮安知府梁拥其人年轻时板正刚严,臭脾气的名声传遍十里八乡,以致到他三十岁时还没有姑娘肯嫁给他,后来终于得了新搬来的一户人家的小姐青睐,才解决了终身大事。两人婚后梁拥便从一个小小的县丞做到知府,不到两年他妻子又给他添了个大胖小子,梁知府是高兴得合不拢嘴,给孩子取名确,以表示自己对妻子确定无疑的心意。当初此事还被传为一段佳话。
梁拥一生只得一房妻室一个儿子,是以对儿子格外溺爱。梁确长到十岁没挨过一点儿骂没受过一点儿伤。他倒也争气,两岁能识字三岁会背诗,长到七岁时已然能出口成章。于是淮安百里千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知府大人有个神童儿子。就在整个知府衙门都为此欢欣鼓舞的时候,梁夫人却发现了自己儿子的不对劲儿。
梁确很呆,不爱同人说话,时常自己呆坐着就是一天。梁夫人想尽办法同自己的儿子讲话,逗他,成果却不容乐观。这可急坏了梁夫人。
直到某日,梁确看到了某衙役从山上抱回来的小狼崽,眼睛里放出了亮光。从那以后梁确便日日和小狼崽呆在一处,他还给它起名叫混沌。
外界玩笑梁知府像是多了个狼儿子,梁确却觉得混沌于他绝不止兄弟。
这么多年过去了,本以为一人一狼已经熟悉无比,誓要相依相伴过一生了。 哪知混沌突然失踪,两个月前回来呆了几日,又像是要走的样子。梁确心中着急,非捉着混沌不让走,终于弄得混沌兽性大发,反咬梁确一口。
我还记得我在房间里问梁确知不知道混沌已经有了自己的母狼和小狼崽,他闪烁着目光点头。
这其实是一个很常见的问题,就好比哪一天小八要离我而去,我自然也会万分不舍,想尽办法留它下来。但其实即便作为我们心爱的宠物,它们也有与我们截然不同的生活。人与人之间尚不能相伴到老,更枉论与兽。只是梁确看不开。
那天我与爹对梁确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终于让他答应放混沌自由,但他提出要见混沌的妻子一面。
我与爹于是星夜蹲守在郊外的房子里,终于看见来给混沌送吃食的一大两小三只狼。后来如何将他们带到梁确面前自不堪与人细说。
此间事了,我与父亲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定水县。只是一路上梁确目送混沌一家跑入山林的孤寂身影不停地在我眼前打转。
我今年已经二十七岁,父亲两鬓已现白发,飞鸿也将有自己的家,那些曾被我训养的动物们一批一批地来了又走。我的身边是不是也该有一个人能陪着我度过余下的全部人生呢?
我们径直来到定水县的县衙,半路上遇到来迎我们的陶阳。他说飞鸿因有公务在身,昨日已经去了邻县定山县,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
飞鸿在定水县并未置办房产,所以我们都要暂住在县衙里。陶阳替我们安置好了房间又张罗了一桌饭菜。
吃饭的时候陶阳讲了许多这两年里发生的又没在家书里提到的事情。饭毕带我们去街上逛了一会儿。爹总是指着某处问我还记不记得,我点头表示还记得,便又引来爹无尽的回忆和感叹。听得多了便有些不耐,我索性装作对一个面具很感兴趣的样子停在原地,任爹领着陶阳这看看那看看。陶阳似乎对爹的话表现出很大的兴趣,很有耐心地听着他讲,还不时微笑补上几句。
尤记得几年前,那时陶阳刚从京城的飞鸿处回到单狐山来。我接到塞外的一单生意,收拾了行囊出门,刚踏出院子时被陶阳叫住,他往我身上披了件大氅,说很快要入冬,多带件衣服总是好的。他低着头,说话时喷出的气息在我耳边吹出一阵热风,那时我才发现原来他已经比我高很多了,说话做事也已经有了自成一派的沉稳风度。到了塞外之后,有几个看得还算顺眼的汉子说要去我家提亲,我笑着一一挡回去。
这么多年过去了,陶阳还是那么高大,看起来那么安心可靠。只是……
“你愣在这里干什么,不跟爹一块儿逛逛?”肩上突然一重,飞鸿大剌剌地把手搭在我肩上。我心中十分欢喜但又不想让他看出来,便敛了敛神色:“不是说要晚些才能回来?”
“您老人家抬头看看,月亮都要出来啦!”飞鸿扳起我的头。
岁月忽已暮。
县衙的丫鬟嬷嬷庖师厨娘外加车夫一共九人,另外还有县令飞鸿和师爷陶阳,共十一人,全都住在后院里。房间并不如何宽裕,最大朝向最好的屋子原本是飞鸿陶阳各占一间。陶阳把他的那间腾出来给爹,打算自己去住客房,我和爹都不同意,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让陶阳搬到飞鸿房间里住,横竖飞鸿房间最大。
我和爹在定水县住了几天,决定去拜访从前的东家宋轶生。飞鸿公事在身腾不出时间,父亲便备了些礼,与我一道去。还没出后院就看到飞鸿与陶阳一道从前院衙门回来。两人似乎在讨论公事,一路走来旁若无人地争论着。看到我与爹,两人都停下来。我问飞鸿:“你们说什么呢?这么忘我。”
“师爷爷,师父,我同师叔正讨论一件案子,有些许观点不一致。”陶阳如是说,飞鸿也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