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她嘴角已溢出鲜血,抚着胸口,喘了口气。
山间偶有白鹤飞过,一声鹤唳,众人俱无声。
这就是方宛宛的人生。女儿四岁时,她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深山,想的是哪怕一死,也不要再过这种日子。她运气好,走到元山里,已不算是洛国境内,被正好路过的聆月宫长老救起,顺路送到了相邻的云国。方宛宛身遭大变,不愿回乡,连姓名都改了,以孟铭之名留在了云国。原以为就此度过一生,不想到底进了仙门,成为今日的孟少宫主。
“两国交战,命如草芥,我不怨人。被逼嫁人生女,逃入深山,也是我自己选的。但是……”
孟铭胸口一痛。她入聆月宫后,才知道修真门派之间默认的规矩,也才知道洛国民间所畏惧的上仙并非穷凶极恶,仅仅是禀持着对世俗官府冷眼旁观享受供奉的立场而已。
坐拥多个小千界,这些门派已不像立派之初那样在意从世俗界取得的财富,但习以为常,也从来懒得去管凡俗百姓的死活,哪怕是从民间进入仙门的人,时间久了,也视之为理所当然。
而大千界的人口又是各门各派发展的基础,人口来源就是各自势力范围内的国家。这使各家对于大千界的地盘都非常敏感,绝不允许其他人插手。孟铭当初若不是已经跑到洛国之外的凶兽山中,聆月宫那名长老就算救了她,也只能将她送回来处,而不是带她去云国。
这些,令孟铭心中不平,不甘,不愿,却不是她今日所为的原因。
“我有一女,当年怀必死之志向元山而行时留在洛国村中。入聆月宫,我乞人相救,才知道救也救不得,这就是徐山派的规矩!我学艺初成,自己前往洛国,我那苦命的女儿却已经被逼死了!孟铭深知规矩难改,今日只求一诉心中怨恨,只求一战慰我女儿在天之灵!”
满座怔忡。聆月宫知情的人以为孟铭在意过去的耻辱,一直替她瞒着身世。来观战之人不乏许多孟铭的仰慕者,乃至追求者,谁也没想到,她还有这样不堪回首的往事。
有那年轻俊彦此时望着上方染血的白衣女子,不由得就在想,难怪她对我不假辞色,原来如此。更有人想入非非,只觉再体贴入微几分,或许就能抚慰佳人伤痕累累的身心,从而抱得美人归。
徐山派脸色难看就不必说了,聆月宫宫主脸色却也不是太好看。
当初的事她也询问过,孟铭筑基时就求人相助,自然是被拒绝。之后,一直到做了明确的继承人,她对聆月宫上下也亦是淡淡的,尽本份而少情份。
宫主知道这个徒儿金丹初成就去了那个村子,她也悄悄打听过。那儿的村民说是徐山派的上仙来要她女儿养的牛,她不愿意,自杀了。他们把她埋了,就埋在她父亲的墓旁边。
孟铭失魂落魄地回来,她就担心这个天资极为出色的徒弟会过不去这一关,不想她没几天便无事人一样继续修炼。宫主还当她走了出来,哪知道全是为了今天。
徐山派,聆月宫,所有人的情绪波动却都抵不过一个人。
任苒若有所思地放开了一直抓住方漓的手,看看山顶的女子,又看了看徒儿。
方漓已经糊了满脸的眼泪,黎怀一手抱剑,一手给她塞过来一张手帕,也已经擦得不成样子。
她满脑子浑浑噩噩,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只反反复复地重复着一个念头:“我娘,我娘,我娘……”
浑沌中模糊的泪眼望去,白衣模糊,只见着衣上的血。
背上突然被人推了一把,师父的声音在说:“去吧。”
方漓扑了出去,向山上飞奔,然后飞了起来。
“娘,我是阿漓,我没有死,我是阿漓啊!”
孟铭已经支撑不住,慢慢坐了下来,她远远看见聆月宫的人在动,师父抿着嘴十分严肃,想来是担心她伤了根基吧。
孟铭自嘲的一笑,她是伤了根基,总归是欠了聆月宫多年栽培之恩。师父师伯对她的照顾与关爱,她不是感受不到,也知道她们的为难,然而女儿的死始终是她的心结。如果当初有人愿意违犯修真界这不成文的所谓规矩,那孩子就不会……不会……
朦胧中,她看见有一个身影飞奔而来,飞在所有人的前面,还有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大声喊着:“娘,我是阿漓!”
是她的阿漓,是她的阿漓来接她了吗?
孟铭晕了过去。
方漓飞身接住了她,抬头,是跟过来的一众人惊讶的脸。
任苒也跟过来了,默不作声地站在了她背后,看向竹溪派负责主持这次十连战的长老:“如何?”
那长老愁眉苦脸地摆了摆手:“先救人吧。”
任苒将那玉瓶递给了方漓,又给了她一颗灵丹,也是他事先备下的救命丹药。聆月宫的人赶过来本是救人的,不想出了这样的变故,又见有任苒出手,也算放心了。
徐山派掌门吕百鸣沉声道:“孟少宫主称她女儿已死,这又是怎么回事?”
方漓专心给孟铭喂下丹药和灵液,未及回答。任苒摇了摇头,严野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抢道:“总是有什么误会吧。阿漓,你就跟大家说一说。”
孟铭这次挑战,最终还是因为女儿的死。可现在方漓未死,这说起来就有点尴尬了。严野脑子动得快,让方漓尽早说明白。
方漓看着孟铭喉头一动,将丹药咽了下去。任苒也坐下,手贴在孟铭背心要穴,助她化开药力。
眼见孟铭呼吸渐渐平缓,方漓才抬起头。
“我不知道村民说我死了,还有我的坟。”她毫无温度地笑了笑,在人群中找到了徐山派的人,向为首的那人看了过去,目光直勾勾的有点瘆人,“我想,当时我跑了,村里人也许是怕徐山派的上仙一怒之下灭了村子,所以造了个假坟,说我突然急病死了,说不定还真找了尸体放进去。徐山派的上仙自然懒得管我一个乡下丫头的死活,带着牛回去就算了。至于我娘去,他们怕我娘灭了村子,就把责任推到徐山派身上。”
她又笑了笑,把掉下来的一缕头发绕到耳后。
“当然,我娘不会灭了村子的,徐山派也不会,可他们不知道啊。我在那里长大,我知道他们多怕徐山派,官府来收我们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的仙草时,就是这么说的。交不齐他们要的数量,上仙就会来灭了村子。”
吕百鸣脸色很不好看,下面那些人居然拿徐山派的名声这样糟塌。
“对了,我没死,我是和我娘一样逃到元山了。一起逃的还有一个跟我娘一样被掳进洛国的仪国百姓,现在正好也进了聆月宫。如果不是在元山被人救了,也许今天我确实是死了吧。”
吕百鸣的脸色更难看了。
这种事不是他们一家有,可谁叫他们偏偏遇上了这样一对有出息的母女呢。
如今也只有尽量减小负面影响,回去再商量怎么整顿。
吕百鸣见竹溪派那位长老张口欲言,心知不能再犹豫,抢先开口,边思索边道:“既然如此,今日十连战,我徐山派认输致歉,愿意做出补偿。不知这位阿漓姑娘想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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