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神与花_决明【完结+番外】(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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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便养了再久,不出几年同样会死,人类之寿,连让我打发时间都嫌太短。」他走过翎花身畔,脚步不停歇,断去的那处臂膀,仅存黑雾袅袅,负于身后,风扬发飞,一片亮黑耀目,更胜上等丝绸。

  方才行经身边的师尊,好陌生,村庄消失了,村民消失了,连她再熟悉不过的师尊,也消失了吗?

  「然而,既然养了,不妨舒心愉悦,摆在身旁让自己看了欢喜,所以,我将朝露容貌给你,一点一滴,逐日渐缓,从眉形,鼻形,双眼,一天改一些,你自己本人也未能察觉,以为是女大十八变……搅镜自照之际,你从不觉得,那张脸,有些陌生?」夭厉逸笑不止,浅浅的。

  翎花被问得呆傻,一脸茫然。

  陌生?

  自己的脸,天天看,日日瞧,根本不曾留意太多,打小爹就说她长得像娘亲,娘亲模样她记得很清晰,虽不是村中最美女子,却也是清秀佳人,柔柔的眉,弯弯的眼,笑起来很甜……

  绝不是她现在这样的容貌。

  她越长大,越不像记忆中的娘……相似之处,竟半点也找不着。

  「……朝、朝露是谁?」她听见自己很努力挤出声音,问。

  「牡丹花仙,隶属百花天女座下,司掌下界牡丹花期,她有魏紫之高贵,墨洒金之灿煽、姚黄之绝色、夜光白之洁净、凌花湛露之娇美,艳冠群芳。」

  舞姿曼妙翻翻,轻纱飘飘,拖曳星光般的萤辉;素手纤纤,春风亦甘愿为其绕指,亲吻她盈白雪肌,重瓣仙裙款摆间,如花盛绽,那一舞,周遭牡丹虽尽开,也羞惭垂首,不敢与她争艳,百花更是相形失色。

  旋舞的美丽花仙,存在于深埋回忆中,为他而跳,为他而笑……

  夭厉声调微笑,不同于方才陈述翎花面容时,那般的彻骨寒笑,即便此刻背对她,难见他脸上表情,翎花仍能想象,那笑容,多暖。

  仅仅是口中提及,亦能说得如此珍惜,那就是师尊心上之人……翎花胸口一痛,居然有想落泪的冲动。

  刚刚还衔笑的声音,渐渐冷了下去,彷佛里上层层寒冰「明明拥有一样的面容,但,你依然不是她。」

  她不是朝露。

  朝露不会吃得满口油腻、不会玩得满身泥脏、不会咧嘴大笑、不会爬树采果子、不会泅湖抓鱼、不会草茵间翻滚嬉闹,管它发乱衣裳皱……那张仿自朝露的脸,竟愈发失却了朝露的味道。

  偶尔,他看着翎花,心中不由自主浮上一念朝露……是真的不在了。

  那朵盛开娇媚的牡丹,已于他手上凋零枯萎,再也寻不回来,即便他在另一人身上,给了相同的容颜,一样徒劳。

  「……是谁的脸也没有关像,师尊不喜欢我原有的面貌,留着花仙朝露的容颜,能让师尊高兴,翎花愿意,只求师尊允许翎花留在你身边,别赶翎花走……」她隐约察觉,师尊接下来可能会脱口而出的话,便是驱赶她离开。

  否则师尊不会语调冰冷,道来隐藏多年的事。

  若连瞒都已不愿瞒,代表他心既舍,再无顾忌。

  「可我不愿意。」他断然无情拒绝,区区五字,说得恁般轻,若鸿羽;恁般细,似低喃。

  「师尊……」她好想象以前那般,轻扯他的袖,撤娇唤他,可探出手去,握到的,是断臂间一缕烟丝,冰冷无比,几乎冻得她五指刺痛。

  「你非朝露,拥有她的容貌,一样是伪物,看见你,不过提醒着她的永逝消散……你笑着之时,我眼中所见,却是朝露再也无法笑;你说着话时,我耳朵所听,却已不是朝露柔细声嗓。」

  最可恨的是,明知她是翎花,用着朝露的容貌,与他朝夕相处,晨昏相伴,他竟还觉得……不糟。

  本是单纯不舍朝露音容消失,寄情在翎花身上,未料,属于朝露的点滴,逐渐被取代、被淡化,他几乎快要忘了,朝露的笑容是何样?只因翎花爽朗灿烂、毫不矫饰的笑法,覆盖记忆中最美的牡丹花仙……

  「你既已知晓我身分,想必同样心里清楚,一切,到此结束,过去的……再难回去、粉饰不了,与幻境一同被扯破撕碎。」

  碎得不可能再拼凑,村子、村民、还有他与她。

  夭厉终于回过头,看她,眸光是淡淡的暗,不夹带情感。

  「况且,你如何再平心静气喊我一声「师尊」?当年你出生的那座小村庄,一夕之间,瘟疫爆发,而你,在林间溪阔遇上瘟神,难道你以为……纯属巧合?」他挑眉。

  不,别说……

  翎花想捂耳不听,逃避即将被点破的事实,彷佛他只要说了,就真的完了……

  一个秤子,一端全是师尊待过她的好,两人相伴的种种;一端添上她至亲、天乐村村人的性命,哪方倾斜多一些,能否平衡,又如何?

  秤子的底部尖椎,都是扎在她心口上,以她为支撑。

  「我不过在溪水中净手,怎知人类如此脆弱。」夭厉淡然,无论是神色或口气,好似生命于他眼中,轻若鸿羽,半点重量亦无。

  而他口中的「不过」,好轻蔑,有种「明知不可为,偏偏我就是想做,怎样?」的无所谓。

  「求你别说了,师--」尊那个字,犹似要呼应他,如刺鲠喉,一时竟无法吐出。

  喊他师尊足足八年,是她嘴中最时常逸出的两字,像孩子喊爹唤娘,是本能,是依赖,是撤娇,为何有短短一瞬,她迟疑了?

  他没等她咽下喉中梗塞,沉沉笑了。

  笑声止下之际,他在翎花眼前飞腾远去,不曾回头,决绝无情,毫无眷恋,一如他牵起她的手,一时兴起,如今舍下,也不过是松开手掌的轻易。

  失去他的无形阻隔蔽护,滂沱大雨打下,雨势比先前更大,她在雨中喊他,无奈她不会飞,追不上,又不肯放弃,泥泞间跑了又跌,跌了再爬起,师尊往哪个方向,她就追向哪个方向。

  黑鸦鸦的天,看不见师尊的黑裳黑发,浓沉乌云追去太多,阳光,蓝天,希望……

  那个总为自己遮风挡雨的身影,再也没有了……

  「丫头!翎花--」

  哗啦雨声里,蒙胧视线中,是谁,忍着足跛疼痛,朝她飞奔而至,接住她体力不支而倒下的身躯……

  第七章 相离

  心,终究是没狠绝。

  那孩子,随他许久,虽非牙牙学语便带在身边,这些年来,确实伴他左右,视他如亲,即便到了非舍不可的地步,他亦不忍弃她于山林间,任她自生自灭。

  他曾经如此小心翼翼呵护她,在她逐渐长成朝露容貌之前,便已是如此,反而是她愈发神似于朝露,他才生起了比较心,妄想在她身上寻找朝露身影,然后,失望。

  她知道了他的身分,知道她父母兄姊命丧他手,两人已无可能再相伴,过去的美好,仅存云烟,他不愿她心存芥蒂,该恨他,又奢望爱他。

  那孩子,会疯的,会一步步逼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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