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的模样,十八岁的薛翎花,真正的模样。
虽非绝色,但清秀可人,有着爱笑的灵活双眼。
「不让梅无尽动手,因为他只见过你幼时一面,不知道你长成什么样,他仅识得朝露,所以我必须自己来,我,才记得你的模样。」
一直都记得,不曾因为朝露仙颜覆盖,便忘了那孩子原有的样子。
天乐村山涧旁,朝他奔来的娃儿;破庙里,挨入他怀内熟睡的娃儿;站在武馆前,说「我想保护我师尊」的娃儿;哭着说,想要一方安宁无忧,再也没有排斥歧视伤害的娃儿……
她的面容声音,连费心回想都不用,镂刻于记忆一角,在他察觉之前,已然深烙。
以为镜中女子会笑,全然没想到两行泪泉,哗啦落下。
「……这是要赶我走?我不能再当朝露的替身?……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她一边问,一边哭,嗓音都哽咽了。
翎花并没有忘记,她留在他身边,唯一的理由,也是那日他破例允许的原因。
你就变成朝露吧,只要你做得到,我便留你。
所以,这是师尊不愿留她的意思了……还她原有容貌,准备将她扫地出门……
「……」夭厉无言。
刚挪走的长指,重新回到她脸腮,恶狠狠地,往左右两边一拧一拉,把问出那些蠢话的嘴,硬生生扯开,咧成一个惨兮兮弧线。
「唔唔痛--」翎花含糊哀号,镜面上的师尊正眯眸,瞪她,手劲可一点也没松软,再将她扭挤成包子脸,双唇被迫噘成章鱼嘴。
这、这是什么恶趣味呀……
翎花还是一直掉泪,这回却是因为遭拧压得好痛。
师尊施完暴,看见她的惨样,竟然还笑了出来,镜里一人温慈衔笑,一人受虐扭曲,形成对比。
「没说要赶你走,你想留下,便留下。」他放松了手劲,还她脸蛋自由,那颗小包子脸恢复原有的秀丽,不再被拉开又济压、挤压又拉开。
最近倒霉惯了,翎花不相信自己会有幸运,可是师尊就在她耳畔这么说着,口吻里,竟听得出纵容。
「……就算没有顶着朝露的脸?」她小声确认。
「你就算顶着朝露的脸,又何曾像过她?」他不是嘲讽,仅仅陈述。
除了她受朝露残存思念所影响,意识被它侵占,导致行为带有朝露残影,其余时间,她与朝露根本毫不相同,他想错认都难。
面容一样,个性不同,眼神不同,笑容不同,翎花与朝露,混杂不在一块。
「这些年来,陪在我身旁的人是谁,我一清二楚,曾假装想错认,但心里毕竟清明,替身两字,不过自欺欺人。」透过镜面,夭厉与她相望,一字一句,要脱口坦承,原来一点也不困难。
他不得不正视事实,心上之花已凋,不知不觉化成春泥,曾几何时,悄悄萌出一株小绿芽,填入了空虚心口。那株绿芽太小、太嫩,也不知是花是草,偏偏无论是花是草,他都忍不住想呵护长大。
翎花又哭了,却不为疼痛,而是心里化开的喜悦,太多,太满,争相溢出眼眶,模糊镜面映照的两人模样。
可是瞧不清又何妨,正如师尊所言,心里清明,已然足够。
「师尊,我要留下,留在你身边,一直一直与你在一起……」宛若儿时的任性回归,她总是被宠着,想要什么,只要说了,师尊没有不允的。
他淡淡颔首,微笑,神情彷佛当年纵容说着「只要翎花想要,什么都可以」的师尊。
「好。」
入魔之后的种种行径,总归是要付出代价。
「瘟神夭厉,明知身负瘟息,却失慈善,任性妄为,擅入人世,造成多条性命枉断,逆天之罪不容轻纵,判孤绝岩下面壁思过五百年,不得减期。」
武罗一前来,宣告夭厉所需面临的因果。
夭厉正与自己对弈,听见惩处,眉连微扬也没有。
武罗念毕神戒天讲后,浮现半空中的神之文字逐渐消失,他瞟了一眼老友的淡漠态度,坐于石桌另端,观看棋局。
武罗不擅棋艺,插不上手,也不懂哪方输赢。
「这样吧,再加两百年,换翎花此世岁尽之后,才执行处罚,自行前往孤绝岩受刑,绝不推拖。」夭厉搁置完一子,扬睫望向武罗。
「居然还想谈条件?」
「只是答应了她,不想食言。」
答应她说的,要留下,一直一直与他作伴。
他既应了「好」,她的这一世,便将得偿所愿。
武罗说「我去文判那问过了,薛翎花,此世岁寿七十四,拿两百年换五十六,不聪明。」自梅无尽救回她,薛翎花命数遽变,本该十八枉死,却得以活到寿终,生死簿重新更替时,文判亦颇为吃惊,喃喃说着「怎么又来了……」。
「两百不够,再加两百,随你们高兴,直到你们认为足够。」他不会有第二句罗嗦。
「……千百年换陪她一世?」
「反正没了她,五百年与五千年,有何差别。」夭厉眸清面淡,回想漫长岁寿,真正成为记忆的,前有朝露,后是翎花,至于其它,全是一样的空白。
千百年换她一世,护着她走完,而他,贪婪拥有五十余年回忆,之后再去孤绝岩领罚,他心甘情愿。
「你的意思,我会替你转达,至于允不允,我再通知你。」毕竟不是太过分的要求,加上夭厉吐出的代价,远超过他所求,倒并非毫无宽宥可能。
「辰星天女情况如何?」此事,夭厉是记挂于心的。
「那条龙子扛着她,打算走遍天涯海角,一边等她苏醒,一边带她游玩,不浪费时间。」如此大量瘟息,短时间内很难解尽,一切静待灵石本能自愈。
夭厉轻颔,也算是稍稍释怀。
武罗走后,夭厉仍旧专注棋局,静论闲然,彷佛刚才宣罪之事,不过邻人的串门子闲聊。
清风徐徐,风中夹杂淡雅花香,拂来教人舒心。
不忍大好光阴浪费在棋局对峙,况且,无论他的要求是否得到应允,翎花此世的每一日,自当珍惜。
龙子尚且如此,他夭厉也该学学。
「翎花。」他喊,等待她闻声而来,亦不忘提醒「走慢些,别又磕磕绊绊。」她还得倒霉上五六年吧,不小心些真是不行。
兴许是将他的话听进去,翎花来得比平常都慢些,手上还沾了白白面粉,早上听她说要包饺子,想必正在忙活这些。
「师尊……你找我?」
他揩去她鼻尖一点粉白,擀面皮擀到脸上去了?居然连眼窝下也有。
「明日起,我们也去游山玩水吧,看你想去哪便去哪,边走边玩,边玩边吃。」他替她拭净脸,将面粉擦去。
她表情有些迟缓,好似一时反应不来,怔了好半会儿,才咧开笑颜,用力点头「游山玩水?好呀!像好久以前那样,想去哪便去哪,虽然漫无目的,偶尔得露宿野外,可那时好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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