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虔还是沉默,身子一俯,稽首在地,仍是不说话。
嬴渠怒了,他从矮案前起来,走到嬴虔的身前,他的声音不自觉的高了,他说:“你就这么想死!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你是寡人的兄长!为什么偏要置寡人的子嗣于死地!”
嬴虔仍是沉默,他不想辩白,事是他做的,他任凭发落,腰斩也好,车裂也罢,总之他不畏惧死亡。
他只是觉得有些可惜,可惜少梁开战在即,可惜他不能再去沙场之上斩杀那些魏国敌军。
他想,他应该是死在战场之上,马革裹尸,血洒疆土,不过他不后悔。
嬴渠的声音低了下来,冷声说:“是因为芈氏吗?”
嬴虔身子一震,他不知嬴渠怎么就突然的提起了这件旧事,他抬起头来,想起了芈氏,想起了芈氏死时的样子。
……
“嬴虔,你这是弑母,你帮着嬴渠杀了自己的母亲!你会遭报应的!你一定会遭报应的!”
……
她阴森恶毒的诅咒声在耳边犹存。
他会报应的。
他当年不忍心联合楚人夺走嬴渠的储君之位,他当年坐视嬴渠杀了芈氏,而如今这把屠刀就架到了他自己的脖颈。
瞧瞧,这难道不是报应吗?
可是嬴虔不后悔,他不会伤害自己的弟弟,不会夺走他的国君之位,如果再有一次,他还是会由着嬴渠毒杀掉芈氏。
嬴虔,他也是个疯子,不然何以忠君爱国至如此地步。
嬴渠重复道:“兄长,是因为芈氏吗?因为寡人杀了她,所以兄长记恨至此。”
嬴虔有些错愕,又有些痛苦。
不是因为芈氏,他从来都没有因为芈氏的死而憎恨过嬴渠,更不会想去伤害嬴渠。
他若是想伤害嬴渠,他若是生了一点点怨恨之心,当年他就可以杀了嬴渠,他不舍得杀嬴渠,因为嬴渠是他弟弟,最喜爱的弟弟。
嬴渠的声音已有些悲凉,他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被自己最信任的兄长背叛,他说:“你可以恨寡人,可以来杀寡人,又何必报复在寡人的妻儿身上。”
嬴虔只是摇头,痛苦的摇头,嬴渠不懂他,不懂这一刻为人兄长的心,嬴虔忍受不住了,声嘶力竭的喊道:“我没有!嬴渠,你忘了君父的遗命了吗?那个魏女不能留!那个魏女的孩子更不能留!嬴渠,你都忘了吗?”他没有再叫君上,而是大声地疾呼嬴渠的名字,嬴渠啊,他的弟弟,怎么就能糊涂到如此地步!怎就能到连君父的遗命也不顾的地步了!
嬴渠更加痛苦,一边是手足兄弟,一边是亲生骨肉。
他清楚,当年嬴虔不是不可以夺走储君之位,也不是不可以保下芈氏的命。
可嬴虔没有
甚至都没有替芈氏求过一句情,这些年来,嬴虔也一直都在拥护着他,即便他杀了嬴虔的生母。
这样的忠诚要何以为报!
他看着政事殿的油灯,看着政事殿光滑的石地,他觉得自己就要崩溃,就要被逼疯。
嬴虔的眼睛亦是发红,他说:“君上无需为难,臣甘愿一死!”然后从怀里拿出一个铁符双手呈上,说:“臣恳请将兵符归还君上!”
嬴渠笑了,是苦笑,喉咙里都是苦的,他说:“甘愿一死?归还兵符?少梁一战在即,你这是在威胁寡人吗?”
嬴虔没有说话。
倒是蜀女膝行到嬴渠脚前,拉扯着嬴渠的衣角,声音颤抖地说:“君上,君上,夫人滑胎与我夫君无关,药是被调过的。”
她从怀里拿出一块纱布,颤抖地呈给嬴渠,证明道:“夫人喝的不是滑胎药,这是安胎药,这是药渣,君上可以命人查,夫人滑胎和我们无关的,君上留我夫君一命吧。”她匍匐在地上恳求。
嬴虔怔了一下子,愣愣的看着蜀女,是震惊是愤怒,然后一巴掌扇在了蜀女的脸上,蜀女被打的跌坐在地,疼的呜呜捂脸哭。
嬴虔怒不可遏的骂她:“你这个贱人,你竟然敢换药!你竟然敢换药!”
他不信,这个逆来顺受的蜀女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自仗有了身孕,就如此猖狂。
蜀女哭道:“夫君,我们也有孩子了,您就不能为我们的孩子积点德吗?”
嬴虔气的发抖,说:“积德!积德!我把你肚子那孽障一块杀了!”他说着就挥舞着铁拳,要去撕扯她,殴打她,把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到了这个可怜的女人身上。
蜀女尖叫躲避着,护着自己的小腹。
嬴渠冷声说:“够了!”
够了,简直一团闹剧,他不想再看了,他只觉得头痛欲裂,他揉着额头,冷声命令守卫道:“把嬴虔关入大牢,刖其双臂,幽禁于北地罍沙宫,终生不得放出。”
守卫诺了一声,将嬴虔和蜀女一并带走。
人走了,殿也静了,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暗了下来。
嬴渠看着昏暗的政事殿,没有点灯,一点点靠坐在软垫上。
什么手足兄弟?
到最终还是免不了互相残害。
他沉默着,看着漏刻里的水,听着滴答的水声,然后闭上了眼。
儿时的事,他大多都记不清了,但他还清晰的记得,他那时骑坐在嬴虔的肩膀上,记得嬴虔教他射箭,教他骑马,他们去一起去栎阳的林子里猎野兔,一起去山间河水里洗澡。
过去了,都过去了,烟一样的挥散空空。
……
所谓国君,所谓寡人,就是要踩着血脉亲人的尸体,沾满手足兄弟的血。
……
燕宛端起汤药哄着魏姝喝,然而魏姝动也没动,垂着眼眸直勾勾的看着床榻上的被褥,任凭燕宛苦口婆心的劝她。
燕宛劝了一会儿,见她无动于衷,也不知如何是好。
正为难时,嬴渠来了,他的脸色也不好,惨白的,眉头微微皱着,他拿过燕宛手里的汤药,让燕宛退下了。
随后他坐在了她的床榻边,舀了一勺汤药,抵到了她的唇边,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好长一阵子,魏姝还是没有喝,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她只是发呆的看着被褥,眼睛浑浊,没有神,那大概是行将就木的老朽才会有的眼睛,
嬴渠收回了手,将药勺放回了药碗里。
魏姝说:“嬴虔呢?”声音嘶哑难听,她说着,扯动了干裂的喉咙,一股血腥气涌了过来。
嬴渠说:“刖了双臂,关去了罍沙宫。”
魏姝的声音非常的阴冷,她说:“杀了他,他害死了我们的孩子,你怎么不杀了他?”
嬴渠已经惩罚了嬴虔,他不能,也不会杀了嬴虔,他说:“他喂你喝的不是滑胎药”
魏姝笑了,说:“可若不是他,我的孩子也不会没。”她忽又变了脸色,换上了一幅可怜的样子,黑色的眸子里也涌出了泪,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她去拉他的手,说:“君上,还记得吗?君上说过要保护我们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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