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我答应你。不过虔州被淮南节度使杨隆演夺去后,与吴越相通的陆路被阻断,只能由海路到吴越去,可能要多等一些时日。”
我可以等,虽救不醒莲若,但为她延命一时半刻倒也不难,心头石头落下便谢恩离开。走时,风乍起,吹起漫天落花。我忽然想起昨晚看到的前世,眼前大雪弥漫,鼻尖仿佛又嗅到了梅花气息。
我于是又记起,记起我走进那个开放着梅花的院落。
没人记起我这个担酒的伙计,是当年那个总学作大人模样的小公子。这样也好,我便可以和这户人家的仆人随意说笑。言谈间得知,许太宰,此间主人,也就是我父亲当年的同僚,在发妻去世的第三年续娶。新的许夫人不同于逝去那一位的柔弱温婉,竟是十分厉害。将整个宅院整治得如同铁桶一般。
厨娘在同我说起新夫人的手段时,呲牙咧嘴,既怒且怕。抱怨之余,又忆起亡者,悔不该当初见她柔弱便随意欺辱。说着说着,竟掉下泪来,捏起油灰的围裙角去抹红肿的眼。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随即记起了那个没了母亲的小姑娘。落到这么一个厉害继母的手里,过得不见得会很好。
想着想着,真觉得那女孩这些年来,吃不饱,穿不暖。在大雪天里连一件旧棉袄都没有,拿着扫把扫雪,手臂上被掐出许多青紫的痕,面黄肌瘦,可怜兮兮的,像街坊中许多没了母亲的女童一般。
越想越担忧,觉着今天一定得去见见她,可惜我没带什么好吃的糕点来,也只能讲几个笑话哄她开心了。
开始我想沿着儿时走过的旧径到那个花园去,去找到那棵梅树,总觉得她此刻应该就在那里,若她不在,当然也只好罢了。但没走两步就被家僮叫住盘问,如果不是好心的厨房大娘解了围,怕是要被送官惩治,让长安街的男女老少遂了心愿。铁桶之名,名不虚传。
迈出许府大门后,我绕着墙走,到了靠近后花园的院墙外,就撂下挑子,轻易翻过墙去。以我的身手,不去做贼是很可惜的。
双足落在雪上,虽留下太深的印迹,却好在没什么声息。我转过一面墙,走了几步,来到幼时经过的地方,抬头往园中远远望去。
往日郁郁葱葱的草木此刻都沉寂了,几棵梅花树寥落的立院中,枝上梅花虽然怒放,却是开在雪中让人看不分明。只有它黑色的枝干突兀地挣脱那片白。在它周围,就只一片空旷,冷的香气浮动着。
一个淡妆素服的女子站在那棵梅花树下,美好的肌肤和黑鸦鸦的直发,白的雪不断落在她黑发间。
一片青白色的天空附在上端,那女子站在那棵树下,仰起头,似乎是想要看清隐在雪中的白梅花。过了一会,就转过身去,拾阶而上,步入已卷起青帘的雪厅里。帘下燃着一炉炭火,烟很轻。她端坐在苇席上,仍微微侧过头,去望院中的树。一个绿衣小婢立在她身后,梳理她如墨的长发。
听人说,这许太宰有四位公子,却只一个女儿。那么这位很美的女子就是当年那脏兮兮的小家伙。
我忽然记起,距我说很快就回来看她时,已经过去将近十年。忽然见到阔别多年的孩子已是一副成人模样,这比目睹一名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化作老妪更令人唏嘘。既然那个脏兮兮的孩子已经没有了,我只好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少陵原上草木、土石都被覆在雪下,我望过去,只觉天地间除了雪,什么都没有了。而我,挑着空担子,走在雪里,应当也让人看不大分明,于是,也没有了我。
昨晚抚琴时所见的回忆使我大为惊异。那曾站在梅花树下的女子,大约就是我前世的恋人。但她竟与云思,在忘川河中与我相互陪伴了两百年云思,有着相同的面孔。
我又想起了那个雨夜,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同样与云思长得一模一样的受伤女子。
为什么要无处不在?
她的脸孔为什么要同时出现在我的前世和今生?难道我所要寻找的就是云思么?一场大醉,已让我清醒,记起她现在应该还浸泡在河水中,等着在人世与一个男子重逢。或许,只因为云思恰巧与我前世的情人有着相同的面孔,作为鬼魂时一向暴戾的我,才会与她相伴,对她想入非非。
无论如何,我总要再次寻到那张面孔,寻个究竟。
☆、青袍度白马
“她究竟何时才能醒来?我最多只能等三个月。三个月后,若你还是不知怎么医治,可以开一剂□□。”困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听一个苍老女人的声音这样冷冷对我说道。
我手里捻着只白瓷杯,口中又苦又涩的汁水翻卷,好容易才咽到喉咙里去。
离开皇宫后第二天一早,我正忙着,却突然被绾云楼的主人请来吃茶,这大约是我今年最晦气的一件事。
绾云楼的主人被称为云夫人,据说她只允许别人这样称呼。一个妓院的鸨母,却要求被尊称为夫人,实在好笑。叫一叫也没什么,反正被嫖客唤作仙子的□□也多了去了,反正谁都明知她不配。
云夫人此前为莲若找了几个汴州城里最出名的大夫,最后还是不得不转回来找我。在刚刚半个时辰里,我就像一个死囚一样被盘问斥责了许多次,也不知究竟吃了多少杯苦茶。总之,在她面前,怎么说都是错,怎么站都是错,怎么坐都是错,连活着都是错。
真正让我感到不舒服的是,她的声音。云夫人身姿体态如同十七八岁的少女,有着白而且细滑的脖颈,一头直垂腰际的乌发极美。但声音却像是七八十岁的老妇。让人想弄清她的年龄,但她脸上却永远戴着一面纯银制成的,冷冰冰的面具。
据绾云楼里饶舌的姑娘说,云夫人就是洗澡睡觉也不肯把面具摘下。
“哼!莲若这贱骨头,从小便让我失望,空有一副好皮囊的小贱人。我为养活她费尽心血,她倒好,翅膀硬了就不听使唤,平日里故作清高,摆一副公主样子。到头来还不是半死不活地躺在这烟花巷里……”
听着云夫人的声音如同被针扎一样。我极力安慰自己说,即便她长得像西施,这么久没洗脸,一定脏得要命,也早捂出痱子了,小孩子定会被她的脸吓坏。才忍住没向她长着很漂亮头发的那颗脑袋上招呼一拳,再把她的面具扯下,再剥光衣裳,让人带去游街示众。
你说,你只能等三个月,可你若是活不过三个月呢?云夫人。
“这里实在太闷,我快喘不过气了。”我听了这番胡话后冷笑道,也不再看她,就起身去打开窗子。光泄进来,照见那些细小飞舞的尘埃。我疑心若是让云夫人站在这光里,她是否会如同故事里的鬼魅一样现出原形,再化为尘埃。
朝窗外望去,恰好见一年轻男子打马从楼下过,青的袍,白的马。既然原君游已经来了,再听这女人聒噪未免辜负光阴。随口向她告辞,便匆匆下楼去。
下楼时与一锦衣人错肩而过,因脚步太快并未十分留意。临出门时却觉那人瘦削的身材和挺得极直的背有些眼熟,最后皇甫麟这个名字被我重新记起来。没想到大梁一向以克己复礼著称的都指挥使也会到这绾云楼中来吃吃花酒,寻欢作乐。看来天下乌鸦都是一般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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