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错了,她苍白的脸和没有血色的唇告诉我,她其实受不了这样的雨。
“这样喜欢看雨,就让这雨一直下。我们也不走,只好陪你变成石头。”林虑对寿昌公主说。听见她将我和她称为我们,我也在心里一遍遍重复,我们。如果,此刻靠在我肩上的是林虑,我恐怕真的希望这雨永远不会停。
“你们不是兄妹,情人才会这样相依。”林虑一会看看雨,一会看看我和寿昌公主,最后说道。
我听了苦笑。
“不过我不生气,我最不怕的就是别人骗我,反正真话假话我统统都不信。”
“我们其实不过是大夫和病人而已。”寿昌公主说。
“是什么都不要紧。”林虑说。
雨停后,整座山都是新的,我走到洞口,伸展双臂,情不自禁的朗声吟道:“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山里有树,有水,有野花。那些个文人写诗,还总爱说什么空山,空山的。若没有林木,索性连空山也不说了,直接扔一句荒山。”林虑站在一旁,也看着雨后山林。
“因为没有人啊!无论有什么,只要没有人,就是空的。”我说。
“要那么多人做什么。我宁可自己是只深山里的豹子,谁要是敢闯进我的山野,就把谁咬死。”
“那我这个偶然撞进山里采药的大夫可以例外吗?”
“不行。”
“当真是快入秋了,下过这场雨,天又凉了些。”我说。
“有人闯进来了,不是空山了。”林虑的眼睛忽然亮了,她随身只带了一把匕首,现下将匕首拔出,悄无声息地向岩洞之下的树林疾走。我也望见了被惊飞到林外的鸟群,跟着她走。但没走两步,她回头看了一眼,说,“你留下。”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见熟睡的寿昌公主,于是只好留下。
与她相比,我实在太过无用,只能在洞口来回踱步,想狠踢碍眼的石壁一脚,又怕吵醒寿昌公主。
公主的睡容美而柔和,却不安详。她不断皱着眉头,双唇微动,说着梦话。我凝神仔细听,听见她在说:“画帘,画帘,你说,他会冷吗?”
看来她的老毛病又犯了。画帘是她贴身执掌钗钏的宫女,我私下听画帘说,公主几年前曾奉皇帝之令,将自己的噩梦卖给一个跛足的乞丐,那乞丐衣裳褴褛,瘦骨嶙峋。
公主大约是自小生长在富贵温柔之中,头一回看见那般形状可怜的人物,所以心生怜悯。自此之后总在寒夜之中醒来,担心那乞丐是否会冷。
至于皇帝为何要公主将噩梦卖掉,还是卖给一个乞丐,宫女们同我一般,都不得而知。
只知道公主一向温柔乖巧,在那乞丐离开不过一个时辰之后,却又哭又闹,非要皇帝遣人将那乞丐寻回来。
皇帝对女儿一向宠溺,答应了她这荒唐无理的请求,可派出去的几千官军在城中遍寻三天三夜,竟是一无所获。那乞丐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自此之后,公主就开始生病。
有人说,寿昌公主是爱上那乞丐了。
对于这个说法,我有些相信,就像我有些相信寿昌公主爱上了我一样。
仿佛是一盏茶的功夫,又仿佛又下了十天十夜的大雨。林虑走回来,满身血迹,好在都不是她的。她手里拿着三根血迹斑斑的骨头,匕首早已重新别回腰间。
“那边的死人,埋了。”她对我下令,然后将骨头随手扔在地上,随即又仿佛觉得不妥,重新一一拾起,收好,最后用衣袖一把擦干头脸的汗,倒在寿昌公主身旁,睡了。
我朝她来时的路走去,她吩咐的真不是什么好差事。距我上一次埋死人,已经过去三年,那还只是一个孩子,饿毙在路上的孩子。虽然他那样瘦小,但徒手挖出一个容得下他那小身子的坑,还是让我累得半死。
我见过许多死人,也埋过许多。被抛弃在荒野或道旁、水沟。很多时候我都是急匆匆地走过,不愿去多看。不过有时不急着赶路,又想发发善心时,我会埋掉些曝尸的孩童,通常只是用块席子或麻布,把他们一裹,埋进土里。
一次过河时,我从木桥上望见水上飘着一个女婴。我知道有些地方会把夭折的婴儿抛进水里,不过因为是个女婴,我也不好确定她是之前就死了,还是被抛进水中之后才死。我将她放进一个雕着花、镶白玉的盒子里,埋在一丛开得很好的紫薇花下,仿佛她是一个珍宝。这是最郑重其事的一次。
林中的三具尸体,有两个致命的原因是匕首,他们一个被捅到了心脏,一个被刺穿了肺叶。至于另一个,被他自己的朴刀砍断了一半脖子。
他们的脸,我全都见过,在云台山上。我记得他们之中曾有一个与原君游用侠士之道切磋,然后胳膊脱臼了,我为他接上。还有一个年纪小的,脾气很好,说话声音不大,帮我熬过药。
我不知掳走寿昌公主一事他们是否有份,已经不重要了,我废了许多力气,埋掉他们。
☆、殊途
当我回到山洞时,寿昌公主在哭,林虑将双手抱在胸前,立在一旁看着她,冷着脸。
“这是怎么了?”我问。
“她在为你刚埋掉的一个死人哭,年纪最轻的那个。”林虑道,声音也是冷的。
“这又是为何?”我大惑不解,那人与她又不熟,死了便死了,有什么值得哭的。但话刚出口,一个不好的猜测却涌上心头——他或许侮辱了她。
寿昌公主渐渐止了哭泣,将鼻涕眼泪通通抹净,通红着眼,默然无语。她的眼泪似乎大大失了林虑的欢心,剩下的路,终于由我背着她走。
林虑走在前面,与往常一般一言不发,亦不再回头。寿昌公主很轻,然而山路实在太过崎岖,有好几次,我看不见林虑的背影。那伏在我肩头的小娘子,因为刚哭过,像只小猫一样轻轻喘着气,吸鼻子,又慢慢安静下来,大约是睡着了。
不怪梁皇在自己的子女中最宠爱这个病弱的女儿,寿昌公主很多时候是个负担,却教人不舍得抛下,毕竟走得再远再累的商贾,也不会舍得丢弃沉甸甸的钱袋。
“你把他埋得深吗?”寿昌公主在我耳边低声问,原来她没有睡着。
“差不多,不算浅。”
“他会被野兽扒出来吃掉吗?”
“不会。”我不确定,但仍毫不迟疑地说,反正在土里还是在狼肚子里也没什么区别,都是烂掉,就不必再让活人为他挂心。
“我睁开眼睛时雨已经停了,是她把我叫醒的。她很兴奋,问我怎么能睡这么久,说我睡着了就像个小孩子。然后告诉我她杀了三个人,像给小孩子讲故事一样向我描述他们的样子,他们怎样求饶,他们怎样死。以前她也常这样,半夜将我叫醒——”寿昌公主说到这里停下来,倒吸了口凉气。又问我道:“那个年轻人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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