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上苍终究不忍一位忠臣落得如此下场。我那年方三岁的大胖侄子虎君一觉醒来,擦擦嘴角口水,很惊奇的发现父母将“大将军”按住,祖母磨刀霍霍,便满地打滚,哭叫声震天。
母亲心疼孙子,没奈何,将“大将军”扔还我,命我行处理。
我带着一股劫后余生的喜悦,抱着爱卿出门去,虎君跌跌撞撞跟到门口,嘱咐我一定将“大将军”抱回来。
可怜他和“大将军”一样,都才三岁,哪里知道闯下如此大祸,不死也得流放。
我将“大将军”抱到斗鸡场上,想叫它先显显威风,好寻个主人家。
“大将军”上了场,一眼看上去有些呆,被那混小子的“骠骑将军”一连啄下几根毛。“骠骑将军”是个新秀,这两天据说横扫了城北两个斗鸡场。
“咬它,快,左边,别往左边去,快扑,扑……咬!哎呀!这只瘟鸡,就知道退。”旁边一个穿锦衣,还跟着两个随从的白发老头唾沫横飞。围了十多个人,只有他买了“大将军”赢。
“大将军”一连被逼退了好几步,啄了十多口,我倒是不急,就是鸡毛飞到脸上,那老头的唾沫又溅到脸上,实在心烦。于是一声大喝,“大将军”一跃而起,只一下,“骠骑将军”就被啄倒在地,任那黄毛小子怎么叫也起不来。
“你的‘骠骑将军’是够狠,扑腾得厉害,可惜性子太躁,横一阵就完,长久不了。还是快些改个名,可别污了冠军候的美名。”我一把将地上的钱抹进口袋,抱起“大将军”趾高气扬。
“你这只斗鸡不错,我出十贯——”那白发老头一下子凑到我跟前,也不去管那些赌资。
“是‘大将军’”
“好好好,‘大将军’,我出十贯——”
“不卖。”
“二十贯。”
“不卖”
“四十贯。”
“哎呦!我要再不卖,您老人家是不是就得出八十贯了?”
“你这竖子,识趣一些,我家主公买这斗鸡是你福气。”那老头身后的两个随从开始揉拳头。白发老头不耐烦摆摆手,教他们退下。
“八十贯,不能再多了。”
“我的‘大将军’虽然威武,性子好,可惜不够狠,称不了王,五贯,不能再多了。”
那白发老头最后硬塞了我二十贯钱,抱着“大将军”在怀里——他舍不得那两黑脸随从碰一下,像得了宝一般,笑得满脸褶子,走了。
我掂了掂手里的五株钱,败家子见得多了,就是没见过年纪这么大的。好在他回去了,应当会拿“大将军”当祖宗一样供着。
此时天色还早,无事。便出了长安城,一路走到少陵原去。日头西斜之时,就站在了清宛家墙外。暮色镀上泥墙,我静立在墙下,听着风吹动着从墙的另一端爬过来的翠色藤蔓和传来的笑语,那只有如同春日般明媚的少女才有的欢笑。听了一会,就学一声乌鸦叫煞风景。之后那笑声喧嚣了一阵便渐渐平息,完全寂然了。
我似乎能看到,在墙那一头,清宛那些女伴如飘飞的落花般散去。然后,她离了秋千架,走到我面前,我们之间只隔了一堵墙。
“是你吗?”她轻问。
我不答。
“我知道你在。”她轻笑。
我不语。
“你不在这里,这恼人的乌鸦。”她轻叹。
我在寂然中等了一小会,然后扯住藤蔓,纵身跃到墙头,看到清宛坐在秋千上,膝上摊开一卷竹简。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她没有抬头,依然坐在秋千上,望着膝上竹简,口里慢慢吟诵着,风吹动她额前的发。
“偏折。”我笑着折下一枝带着绿叶的梅树枝杈。
清宛望着我笑了笑,露出一脸无可奈何的神气,卷起竹简,轻巧地跳下秋千架。
“城北的桃花开了,你带我去看吗?”她立在庭中问。
“城北的桃花开了,我当然带你去看。”
清宛笑吟吟的将手递过来,我俯下身去,快要抓住她的指尖,琴音散了。
将古琴置在卧榻一侧,闭了眼,回想那个与林虑有着相同面孔的温柔女子,她的笑容。那笑容早在一千年前就已散了。
我不明白,为何我们在梦中相亲相爱,梦醒却又形同陌路。心有不甘,便再次抚琴,入梦。
我的父亲在杨柳依依的时节归来。
当旷夫子一手拎了壶酒,满面红光,将父亲领进大门时,我并没有认出他。
他衣裳破烂,黑了,瘦了,人却是更加精神。
我以为我恨他,也以为母亲,大哥和三弟都恨他,可他回来时,我们却全都泣不成声。
父亲对于十年未见的家人的哭泣报之以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然后将全部的热情给了那个从未谋面的亲人——那生得粉雕玉琢的孙儿虎君。
当时,全家也唯有虎君保持好心态,对着父亲傻乎乎地笑,又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扯他白胡子,父亲当即回击,一双大手分别揪住虎君两根羊角辫,搞得我那泼辣非常的胡姬嫂嫂也是热泪盈眶。
听旷夫子说,父亲不知道我们搬了家,回了十年前那个宅院,被人给哄出来,在街上游荡了三天之后,终于想起他这个老友。他见到父亲的第一眼,亦是认不出。
旷夫子说着,掉下眼泪,往口中猛灌一大口酒。我看了一眼与虎君玩得不亦乐乎的父亲,两相比较,愈发觉得他没心没肺。
万万想不到,父亲跟虎君玩得忘形时,竟忽然记起还有我这个儿子。叫我到跟前去,解下背上的桐木赐予我。
我正好缺一根很好的老木头斫琴,惊讶之余,又觉喜悦。
父亲背上桐木是从蜀地一路背过来的。他说,他要走时,朔然先生没有一句挽留和保重的话,只是要他带上这段木头,带去给他第二个儿子。这木头原是他们炼丹时用来烧火的,朔然先生劈柴时多看了它一眼,就将它留在一旁,一留就是三年。
我听了一面惭愧,一面疑惑。惭愧于自己竟累得父亲一路辛苦,千里迢迢背段木头归家,实在枉为人子。疑惑于朔然先生怎知,我需要这木头。
无论如何,这总算件好事。
为不负朔然先生美意,更为了父亲不白白辛苦,我立即着手斫琴。
清宛知晓此事后,常常携了绿衣偷偷上我家来,立在一旁,她们睁大了天真的双眼,饶有兴致地看我干这木工活。
千辛万苦,终于为琴身上了第一道灰胎。清宛以为大功告成,便买酒与我庆贺。
我将酒喝得一滴不剩后,颇有些心虚地告诉她,还得再上五道灰胎,好在每道灰胎只需晾上三个月。如此,只需再等个一年半,我便能上大漆了。
清宛听了以为,等这张琴终于完工时,她坟上的桐树已经老了,可以砍下来,再斫一张琴。
52书库推荐浏览: 月重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