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军官一面听,一面拿一双不错眼珠在画像上转,再转到我脸上,最后露出喜色。
“敢问足下近来可是曾被贼人掳走?”
“不错。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被贼人掳走之前,大夫可是在为寿昌公主医病?”
我点头。
“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方才多有得罪,请勿见怪。”他大笑。
我将那画像要了过来,画得怎么看都不像,这位军爷眼神真不一般。连着画像的还有告示,告示上写了寿昌公主病重,谁能找到我,赏钱一千贯,官员连升三级。这位捡了大便宜的官爷兴致很高,陈诺赔我十瓶陈年佳酿,并且今晚请我上青楼快活一晚,我一一应下来。
天一放晴便催着他去喝酒。他满脸得意,与我并肩走出庙门后笑道:“喝酒事大,公务也不能搁下。”他话音刚落,几个士兵就往神像后查看。藏在神像后的的三个山匪便持了刀与他们对打,他们都是好刀手,可惜寡不敌众,最后都被乱刀分尸在神庙之前。
我随着官军步行下山后,换了一双鞋,沾了太多尘泥的鞋,再怎么洗也是脏了。换了鞋之后,我又添了件衣服,入秋了。每下一场雨,天就凉一些了。
一队官军护送我由官道上汴州城,我再不必孤身一人去寻荒僻的山道。
梁帝忙着应对他千疮百孔的国家,并未召见我,所有人只当我采药时被贼人掳走,也再没什么人向我追究什么宁封草。
再次见到寿昌公主时,她脸色灰白,端坐在蒲团上,望着悬在她宫殿上的那副铠甲,眼中有些痴气。
“你明知道你若是走了 ,我决活不成,却还是毫不犹豫地随她走了。可你无论走到哪里,我总能找到你。”她说,说话时仍然痴痴望着那副盔甲,让我觉得,她其实是在对另一个人说话,对曾经穿过这盔甲的人说。
“请公主恕罪。”我向她长跪,行了正礼。
“你没有罪。”她说。“吴越已将最好的制弦师送了来。可你已经有了一把琴,他没用了,要他回去吗?”
“不,请让草民见见他,琴弦断了。”
“他一路从吴越来,水土不服,病了,过两天吧。”
我从皇宫出来,走在大街上,想去找家酒肆,独自一人,吃一杯酒。忽然有人叫住了我,当我回头看见他时,他说:“你还活着。”
“你为何还未死去?朔然先生。”我问
我早已回忆起他来,那个在月夜造访霍羽之父的男子。他还是那么年轻英俊,神气活现。我一时又怀疑自己走到梦里去了。
“你还记得我,真是令人惊奇。”他笑道。“我最爱故人,你是我最好的一个故人。”
“看来你已得长寿之道,为何还不快将这此道进献给皇帝,换一场富贵?”
“我要对你说真话,我之所以不死,并不是因为修道。”
“那是为何?”
“这要说很久之前说起,你先为我斟酒,不要小气,将杯子斟满。我其实比你知道得还要老,我记得自己是孤竹君最小的孩子。那时节,只有野蛮人才骑马,没有琵琶,没有四书五经,没有葡萄,总之,没有许多东西。这样的好处是你要读的书,做的事,想的问题都不是很多。
当然,前提是你是个贵族,不用到太阳底下、田地里劳作。
那时,我对于一切,都没有什么不满,最大的愿望是到京都去面见周天子。可朝见天子是父兄的事,我并无资格同去。加之路途险远,虎豹横行,独自一人,根本无法成行。
久而久之,此事郁结在心胸之中,使我病痛缠身,日渐消瘦。父兄日日为此忧思,然而我心中的事又不能说出口,否则,兄长为了我能随父亲朝见,一定会将太子的位置让出来。
在一个盛夏的深夜里,我独自躺着病榻上,感到自己大限将至,片刻清醒之后,入了一场梦里。
梦里有神人遍体光明,身躯庞大如山陵,两眼如车轮。他告诉我,他听见我可怜又虔诚的诉求,前来为我达成多年心愿,不过有代价。
我问他代价,他身上的光明便逐渐褪去,朝我走过来。他每走一步,身子就缩小一倍,来到我眼前时,只比常人高了三个头。他俯下身,将嘴唇凑到我耳边,呼出湿暖的气息喷到我脸上,我闻到琥珀和麝香混在一起的香气,仿佛醉了。迷乱间听见他的声音:‘死’。
☆、周天子
我以为自己本就活不过今晚,所以毫不犹豫地同意这个代价。
他于是心满意足,身上光明又盛,领我随风越过无数山川。我先在一座简陋的囚室之中,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消瘦老者,他正在四十九根蓍草之中又加上一根,之后将五十根蓍草分两堆,取象:两仪,再将每堆蓍草又各分两堆,取象:四象,又将四堆蓍草各分为二,总为八堆,取象:八卦。
之后,有衣饰华丽的宫人降临,手中捧了一盘肉饼,朝老者走去。宫人经过时,那身上光明渐暗的神用指甲修长的两根手指从盘中拈了一块肉饼,递给我:‘吃了它’。我不吃,他便塞进自己嘴里,又携我往他处去。
我们来到尘土飞扬的一条大路上,前方人声沸腾,大队人马不多时行到眼前,他们之中,八百战旗飘扬,我认出其中一面上绘着我曾在竹林中猎杀过的毛色黑白的食铁兽。
一名年轻而面貌威严的君王手捧灵牌,身边是他年老的辅臣。两名衣衫褴褛的老人正不自量力,苦苦劝这群来势汹汹的战士掉头回去。
他们立即受到了那年轻君王严厉的申斥,年老的辅臣则使他们免于严惩。我猜这两个老人就是我那祖先道德高尚然而迂腐的两个兄弟。
年轻君王忽然掉头看过来,我与他对视,心内敬畏恐惧不已,几乎想要伏地痛哭,直到神将指甲搭在我肩膀上,柔声说道,他并没有看见你。
之后我们去追逐另一位天子,那天子乘坐着华丽坚固的车辇,车辇由八匹骏马拉着,一位帝王的先祖,世间空前绝后的驭手为他驾车。
驭手一手紧握缰绳,一手扬起鞭子,使八匹骏马既不能停下蹄子,又不能由性子狂奔,迅疾如风,驰往任何天子想要到达的地方。
我们一直没有追上天子的车辇,只能遥遥望见他端坐在车辇上的高大背影,他的伟岸衣冠。马蹄的尘土不断扬到我们身上,我被沙子迷了眼,不愿继续追逐。
但神动了怒,他不肯停下,发誓要将车辇砸碎,八匹马全扔进东海,看它们在海水之中能跑多远。我也只好继续跟随,一路西行。然而就在离车辇只有五步之遥时,他却停住脚步,对我微笑道,“我不能再往前去,招待天子饮酒的那个主人,是我不愿见的。”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之后我终于见到了王都内巍峨的宫殿,那庄严华丽的弦歌之地。我认为自己一开始就该来到这里,而不是总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奔波,不过我可不敢将这不满说出口。然而神似乎还是看出了我心中所想,他摇摇头,认为我不够高明,然后走进大殿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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