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耶非耶?化为蝴蝶_月重轮【完结+番外】(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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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上有宫人正在奋力不断将布帛撕碎,透过那些漂浮在殿中色彩斑斓的碎帛和尘埃,我看见了世上最美的女人,她神情漠然,冷若冰霜。

  我可以理解她的不乐,因为坐在她身边的是个发齿脱落,年老昏聩的男人,尽管他也是天子。那女人的美丽让我想起入梦之前濒死的寒冷和轻松,于是我忘掉身为臣子的礼仪,走上前去,吻她的唇。

  那一吻什么也没有改变,她的一张脸仍如同陵墓上精巧而无生命的雕刻,她身旁的男人依旧老而丑恶。我走到那男人面前,恶狠狠地说:‘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以为他既不配做我的天子,也不配住在这庄严的宫殿里,做那美妇人的丈夫。他是一场瘟疫,一场灾难。

  我走下殿,看见神站立在大门之外,依旧摇头,认为我不够高明。

  他又带着我远去,来到一座破败的城内。我看见一个瑟缩可怜的男子躲在高台之上,他身着天子服饰,尽管破旧而粗陋。宫室之外,人声鼎沸,恶语交加。看来周终于同商一般失德,讨伐的大军已进攻到了宫门之外。

  目睹这凄凉景象,我悲哀之余,又对这天子失望,尽管他已是末代之君,回天乏力,但仍应维护自己作为天子最后的尊严。即便不力战殉国,也不该躲在角落里发抖,毕竟连商纣王也知道为维护君王的体面自焚而死。

  神依旧对我摇头,觉得我不够高明。他领我走到宫门之外,我才发现,汹涌而来的并不是敌军,而是庶民,他们手中所持的也并非兵刃,却比兵刃更糟,那是债券。

  之后手持债券的庶民们也是化为尘埃,一切归于沉寂。

  ‘这就完了?’我问。

  ‘完了,你要见周天子,我带你见了。’

  ‘可我还没有见到我生长之年的那一位天子。’

  ‘他不过是个庸主罢了,治下臣民,既不饥寒,亦不饱暖,连史官也懒得为他记上几笔,你又何必见他。’

  ‘这么说来,我也不过一个平庸之世的臣民。’

  ‘这没什么不好,平庸之世庶民才能得安寝。’

  ‘我现在以为,付出的代价是值得的。’我躺回肉身之中,向他告别。

  他依旧摇头,认为我不够高明,然后俯下身来,用长长的指甲抚摸我的脸,身上光明渐灭,隐与黑夜。我记得他隐去

  之前的微笑,那是真正的悲悯和平静。

  清晨醒来时,我看见阳光从窗户照到墙上,分外刺眼,然后自己不像往日一般虚弱。就下了床,走到户外去,吹了风。

  父兄见我康复都分外喜悦,他们筑起祭台,感谢天神。我则在惶恐不安中等待着天神来将性命取走,我还记得那代价是:‘死’。

  一等就是三十年。

  这三十年里,我既没有死,也没有老。又过了五十年,我又送葬一位国君,那国君是我长兄的长子,他还是婴儿时,我抱过他。可他下葬时,远来的人都以为,我是他众多子孙中的一个。

  葬礼结束后,我就离开了故乡,四处流浪,一直流浪到如今。”

  ☆、活

  “看来你的确付出了很大代价,他把你的‘死’拿走了。”

  “的确,我付出的代价远比我所能想象的更加巨大。”

  “同样的代价,我倒是也很想付出。”一想到武帝的强汉没有了,太宗的盛唐也早已烟消云散。可他还是那么年轻,岁月没有夺走他的任何东西。

  我比任何时候都更能理解那些古帝王为何要丧心病狂地追求长生。在永恒的生命面前,权力,财富,道德,名望,美色这些被世人孜孜不倦追求的东西,无足轻重。我颇有些嫉妒地看着他。此人但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摇头笑笑,似乎在笑我不够高明。

  “当你目睹父母兄弟一个一个死去,他们后代与你而言,陌生又不成器。若不流浪,不久就会被视作妖孽,天下之大,有人烟之处都不可久居。在漫长的岁月里,好不容易逢着一个愿意理解你,善待你的情人或者友人,可他们又会很快死去。再说,他们即便不死,也终是无益。一百年里,再好听的声音也听烦了,再美的样貌也看腻了。

  曾有一段时间,我以为不该辜负自己的万寿无疆,于是纵情声色,想方设法,将名妓,处子,名门闺秀,俊俏寡妇轮番睡过去。温柔乡真是好,好得我脑袋空空,不知昼夜。

  可有一天,一觉醒过来,看见身旁□□的女人,一堆白色的肉,我吐了。吐得昏天地暗,几乎将整个肠肚吐出来。

  我又开始靠玩弄权术来打发时间,这可比女人更叫人沉溺。我曾一句话,就轻易决定了千万人的命数,左右的人心怀敬畏,诚惶诚恐地揣摩我的喜怒,而我理所应当地视人为蝼蚁,一家,一乡,一城,一国,不过大大小小的蚁穴。可成日里勾心斗角,使我心力交猝,再说,高处总是分外严寒。于是我就像逃狱一样逃开那样的日子。

  我要去寻求圣贤之道,可越寻求就越失望。最后我发现,苦难才是人最能忍受的,最能激励人活下去的东西。我于是走进最贫最贱的人群之中,在整日的饥寒与劳作之中,重新过活,对华衣美食,对女人,又有了欲望。每过一段安逸日子,再去受一回苦,我靠着这个办法,勉强不对生命厌倦。当然,过去的这一切还不是最可怕的,我最怕的是未来。万事万物都有始有终,是吗?”

  “自然。”

  “那么,或许有一天,就不再有人了。天空不再有飞鸟,水中也不再有游鱼,土地上再不生长一根杂草,所有走兽消逝。整个天地间,就只剩我一个活物,这一天虽然远,但终会到来。之后,人所留下的城池,宫殿,语言,文字亦渐渐消逝,踪迹全无。一直到那时,我还活着。”

  “这听上去似乎有些可怕。”

  “我每念及此,总觉恐慌无力。”

  “你难道就不能自我了断?”

  “了断过,可我没有‘死’。其实,比起我来,你受的苦又算得了什么呢?你作鬼魂时,在那条破河的烂泥里,时常一睡就是百年,清醒的时刻其实并没有多久。沉睡者哪里感受得到痛苦?”

  “睡着的家伙也不一定就过得轻松,他很有可能,在做噩梦。”

  “梦是混沌,在混沌中,再尖锐的痛苦,也显得温温吞吞,不难忍受。”

  “是吗?那么,若有一日我陷入长梦中去,但愿谁也别来叫醒我。”

  “长梦又有何趣味,我此次前来,就不打算回吴越了,你随我走,我会为你找许多乐子。”

  “我对你全无用处,何必想着将我拐走。”

  “每过一些年,除了受苦,我也为自己挑选不同的伴侣,权力,钱财,诗书,猫狗,花草,这些东西都能跟人作伴。可真正能让人不寂寞的,还是另一个人。”

  “人很多,为什么非得是我。”

  “对我而言,遇到故友,远比结交新人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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