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日整日将自己困在楼中的莲若,看来已是做好随绾云楼一起衰朽下去的准备。
☆、斩首示众
过了些日子,原君游终于还是踏上离乡路,他对于故乡并不像我一样留恋。如果不是为了去寻找清宛,我永远不会离开金陵。
他走那天,我去送他。许多与他结交的世家浪荡子也去送他。他们在城外长亭置了酒,原君游饮下一杯又一杯,却始终没有醉。最后道一声后会有期,颇为潇洒地一挥青色袖袍,牵着他的白马大步走开,马上坐着孔阳。
原君游一走,大家目送他的背影,不住惋惜。
“君游虽有些武艺,但不甚高明,虽识得几个大字,却做不了文章。他脾气又大,心性又高,这一去,怕是闯不出什么名堂。”
“闯不出什么名堂倒也罢了。他眉眼生得好,心眼又长得少,只怕在外面会给人欺负了去。”
“就不该将他放走,给外边人欺负,还不及给我们欺负。”
“可债主都快将他门口那条街给堵了,他再不走,只怕就得卖肉。”
“这小子也真能挥霍,当年伯父千辛万苦,给他攒下这万贯家财才放心蹬腿,哪料得到今日,可见为子孙积财不若积德。”
“不如将他追回来,我们一人卖掉一房如夫人替他还债。如何?”
“这主意不错,可惜划不来。他再好,也不能替如夫人陪你睡觉。”
“哪里不能?”
“就算能陪你睡觉,也不能给你生孩子。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说得也是,那就算了。还是生孩子要紧。”
“……”
秋风里,原君游与他肥肥的白马,马上瘦瘦的男孩,越走越远,一次也没有回头。实在太不眷恋故乡和旧友。
我又想起金陵,想起离开那里时花开得正好,想起那儿的酒铺,女人,长街,烟柳,还要我的家人。无论我走多远,这把骨头也终究要葬回去。也许原君游也终会回汴州城来。
送了原君游,便回绾云楼去为那对姊妹复诊。走上楼去,穿过空荡冷清的走廊,推开门,寿昌公主对镜点着梨花状,绣在她罗裙上的牡丹似乎在风里摇曳。
“公主今日气色不错。”我说。绾云楼昔日的艳色似乎残余在她罗裙、肌肤和眼眸上,一点风雅凝在眉心。她是被镀了落日余晖的彩云。
“是么?那我美吗?”镜中红颜笑魇如花。
“君美甚!”
“美我者,私我?畏我?欲有求与我?”
“草民不过是说了实话。愿公主芳华永驻,永如今日。”
“说得很好,我也愿你——”
“愿我什么?”
她的绛唇在镜中微微上扬,涂了寇丹的嫩白小手翘起个笨拙的兰花指,掐起一抹胭脂,在昏黄平滑的镜面上划出“既寿且昌,长乐未央”几个字来。
“谢公主美意,只是草民福薄,恐怕担不起。”
“那么我呢?担得起吗?”
“公主千金之躯,自然担得起。”
“那我将来的驸马都尉呢?”
“自然也是。”
“你这人话说得真是颠倒,一会说自己担得起,一会又担不起了。”
寿昌公主起身,迈着碎步子,仿佛怕踩了裙角,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来,扶住我肩膀,踮起脚,在我耳边轻呵了口气。
“你可愿同我白头到老?”
“公主说笑了。”
“这不是玩笑。”
“白头偕老,固然很好,可若非两情相悦,也不过是百年折磨。”
“百年折磨?”她似乎受到了惊吓,声音颤抖,花容失色。
“百年折磨,这也很好啊。这世上本也没几对恩爱夫妻是到头的。”
“公主会有一得意郎君,与他一世琴瑟相谐。”
“不要走。”
“其实,有一件事,我对你不住,可如今已经很晚了。我知道我错了,可是晚了,只能一错到底。”转过头去,我涩声道。
走出了很远,但绾云楼太过冷清寂静,寿昌公主的声音依旧进入我耳里,她在哭。但再多的泪也终会干涸。
我用医书消磨了一夜,一夜无话,一夜不眠。天明时,莲若告诉我寿昌公主走了。她说得淡然,我听得也淡然。这不过迟早的事。
过了几日,我被传召入宫去,如无意外,这应是最后一次。
漪兰殿外一片森白,如同积了雪,目之所及的屋顶上也像是覆了雪。目光触到这景象,倒真让人觉得冷。明明还未入冬,何来的雪,又为何偌大个汴州城,偌大个皇城,只落在这一处。
而这雪却也只是瞧着冷。
一向为我领路的宦官告诉我,寿昌公主不停哭泣,她要看雪。于是她的父亲,大梁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于百忙之中下令,在这宫殿的周围撒上几百斤盐,造出好一片琉璃世界。
听了这话,我俯下身去,点了一点足下的“雪”在手上舔了,果然不冷,只是咸。
而熟识的宫娥则悄悄提醒道,寿昌公主多日不乐,摔碎了寝宫中所有能摔碎的东西。
怀着十二万分忐忑,我踏进那座已被“雪”埋了的宫殿中去。
屋里果然空空荡荡,瓷器玉玩皆无,雪洞一般,只是一面墙上仍悬着副行制古旧的盔甲。寿昌公主倚在塌上,容色冰冷。我毕恭毕敬向她行礼。
“我好了吗?”
“托圣上鸿福,殿下玉体已然安康。”
“你是个庸医,不知道我病得有多重。昨晚我梦见了许多人,与我相识或者不相识的,他们一点也不重要。可却没有梦见你,你瞧,我已经病糊涂了。”
“可殿下确实已经好了,草民该走了。”
“昨日落了雪,今日也落了雪,院子里的梅花开了吗?她一定又去数梅花了,我该为她梳头了。”她喃喃自语,眼睛望着窗外,窗外只是一片白茫茫的“雪”,“雪”下只有层层叠叠的庄严宫殿。
“公主。”我轻声唤她,唤醒她。
“你的手会拿剑吗?”
“不会。”
“你喜欢读《诗经》吗?”
“不喜欢。”
“你穿过盔甲吗?与墙上那副一模一样的盔甲。”
“没有。”
“那你是谁呀?你不是他,可以走了,我要继续等着见他,等他的眼睛也看见我。梅花开了他就回来。
我错了,你不是他。当年那个乞丐才是他。我竟没有立即认出他来,真是愚蠢。
他穿得那样单薄,你说,他现在,会不会冷?”
我不知如何回答,于是再拜,然后起身离开,缓步踱出,跨出宫门那一刹那,回头看她最后一眼,见她孤楚楚的坐在幽深宫宇里,容色冰冷,仍固执地望着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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