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真有谁衣裳单薄,立在窗外的雪里。
收拾好行李后,我便出城去。梁帝赏赐的珍宝钱财早已挥霍空了,这一身如同来时一般孑然。城门几个军士粗声粗气盘问过往行人,我抬头望望天,见高高的城墙和门楼高耸,烈日下纹丝不动,投下低矮深沉的影子。
离城门只一步之遥时,一对人马围住我,用长刀和铁蹄。
“这是何意?”我问领头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皇甫麟。
“公主病势转沉,陛下震怒。”皇甫麟答道。
“怎么可能?”寿昌公主的确会病势转沉,但不应该是现在,应该是在三个月后。
“拿下。”皇甫麟没再答我,直截了当下令。
我被投进大牢,不由分说。这半年来牢狱之灾不断,使得我暗下决心,若此次能逃出生天,日后必定看了黄历才出门。
至于寿昌公主的病情,我实在想不通,不知哪里出了错。她得的是绝症,无药可以根治,可却有几味药配在一起,能使病人得来几个月的康健之体,不过本该缠绵几年病榻的生命,也会在这几个月里燃烧殆尽。这一点,景川远比我清楚,可他不愿用那几味药,宁死也不愿。他死在皇权还有自己的迂腐与仁心之下。
在天牢里足足熬了三天后才重新得见皇甫麟,我都快要死了,而他如面色平静,如往日一般无喜无怒。
“公主此刻如何?”我问。
“病势沉重,昏迷不醒。”他背负双手答道,语调依旧平静,似乎对寿昌公主的安危并不十分关心,也懒得作出一副誓死为主上分忧的模样来。
“让我再试一次,我能救醒她。”
“已经没有机会了。”皇甫麟摇头。“陛下永不会再让你这逆贼再有半分机会接近公主。”
“逆贼?治病不力就成逆贼了,做个下贱医匠倒也不容易。”
“你医治公主不力是实情,但若只如此,我还可保你一命,毕竟就算是华佗在世,也只能医病,医不得命。可你却与陈州反贼沆瀣一气,也是自寻死路。”
“我只是采药时给他们强行虏了去,但很快又逃出来,并未入伙。”
“还在狡辩。”皇甫麟言语冷硬,命狱卒将我架出去,穿过几个牢房,进了个摆满刑具小黑屋子,里面有几个满身血污、肢体残缺、似是刚被大刑伺候过的倒霉蛋。瞧了这几人模样,我生怕被如法炮制,不由心惊胆战。
“你可认得他?”皇甫麟走过去,扶起一个挂在刑架上的人的头来。
“不认得。”我说得飞快,话音彻底落下后,挂在刑架上那人慢吞吞开口:“认得。”
我听了明白这人必是母乙反军中人物,心中暗骂这老兄实在既没本事又没骨气,反了还给人抓了,给抓了不算还将我供出来,实在窝囊。
却又听那人说道:“就是他雇了我等去牢中劫那反贼,我知此事极险,但架不住他出价太高,高到我这一辈子也没见过。”
“人为财死,你也不枉。”皇甫麟在一旁道,似是在抚慰他。我到此时才大梦初醒,当初劫秦吉安出狱的事已经败露,实打实给人抓住了狐狸尾巴。
再瞧几眼满屋子的尖刀,皮鞭,烙铁,老虎凳,立即消了抵赖的念头,干脆招了。他又问我因由,我不好说是为了打探旧情人下落。便将当初忽悠秦吉安那一套搬出来。皇甫麟静静听我瞎掰,完了大手一挥,几个狱卒又将我拖回牢房。
这一次实在凶多吉少,我在狱中不知白天黑夜,囫囵活着。莲若来给我送过几次饭,一次从一个馒头里吃出块尖利铁片来,硌到牙,也划破了嘴。虽然明知莲若一片好意,但仍是郁闷极了。
我能用那一片铁慢慢割断缚在身上的绳索,也能用它撬开牢门,却没本事用它打翻几十个官差。这小小的铁片除了硌牙割嘴外,终究是没有用武之地。
行刑的日子很快来了,天色阴沉,我由囚车拉着,囚车两旁人头攒动,但没有哪个老百姓朝我脸上扔臭鸡蛋和烂菜叶。年景不好,又连年战乱,那些东西留着喂鸡喂猪都是好的,没必要在我这逆贼庸医身上浪费一星半点。
砍头据说是十分痛快的死法,若是侩子手刀够快。有些断头鬼还给我说过,头与身子分离那一刻,并不立刻就死。要叫喊是喊不出,但还看得见。他们中有几个有幸在天旋地转中瞧见自己无头的尸身,然后才是一片混沌,一片黑暗。
饮过断头酒,我将脖子伸长,等着人来砍。
侩子手含了口酒水,仰头对着天,对着日头,全喷洒到高举的长刀上,然后刀子重重落下来。我闭上眼,梅花与雪、美人面孔、河流尽皆在脑中一闪而过。天地在翻覆。
☆、弃轩
“三年后,我会是一个将军。”
大伙一阵嬉笑,老田又在模仿那家伙的胡话。
在军中,有个出了名的美男子,同我一般,也是个军候。关于那家伙,闲话不少。最广为流传的,一是他是要成为大将军的男人。他自己这样说了。有点雄心壮志没问题,不过说出来就有些好笑。
二是他根本就不是男人,而是个代父从军的大闺女。
有些心眼实的小伙信了这鬼话,到了他面前,比对着自己八十岁老娘还要正经孝顺,一句荤话也不说。在背后,却是下流话不绝,春梦做了不少。
那家伙也不知是否知道自己被人这般意淫,反正是很少拿正眼看人。
“你们留神过他的手没,竟比我那年方二八的妹子还要白嫩,啧啧啧,啥叫葱指,这他娘的才叫葱指。”
“话说,你没事留意你妹子的手干啥?”
“去去去,哪凉快哪呆着去。”
“是了,他的手,你摸过没?”
“哪来那福气,就干看了几眼。”
“……”
“我说”眼见几位仁兄越说越起劲,我忍不住道,“都别瞎想,他就是个男人。”
“男人哪有这般白嫩,你又没看见过他光身子,怎么就能肯定?”
“他有喉结。”我不耐烦道。
接下来,这群老光棍就开始造谣哪个村里,哪家闺女,哪个寡妇也有喉结,叽里呱啦,千言万语,总之,定要证明一件事:他有可能是个女人。
我再懒得同他们争辩,嘴里衔着根草根,又想起第一次见那人的情形。
正是大军停下休整,埋锅造饭的时候,我穿着不合身的一副盔甲,走在湿柴和干草烧出的青烟之间,烟熏得人眼睛发疼,疾步穿过这片烟雾,就见一个极英俊的青年朝我走过来,铁衣套在他挺拔的身躯上,利落又威武,腰间悬着剑。他就这样走过来,对我一笑,说:“我认得你,你是霍羽,从长安来的驰刑徒。”
他说完,嘴角含笑,一挑眉毛,颇有些挑衅地看着我。
那时,我已得了个出身,早不是罪奴。
“不错。”虽有些生气,但懒得同他计较,随便答了一声,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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