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当年女扮男装,给君游掳上山的又是何人?”孔阳含笑问道。
“那,那是在下从妹,不知阁下能否带我前去瞧瞧,梁国公主究竟与她如何相似。”我终于想起了云台山上那个不得已的谎言,我对所有人说,寿昌公主是我的妹妹。
“原来如此,在下早有此意。梁宫还远,若不嫌弃,请与我同辇。”孔阳言辞倒是客气,看来是这些年练就一身官气,道貌岸然了。
我如今蓬头乱服,脏痩如乞丐,倒是很乐意熏熏孔阳。可惜孔阳的马车实在宽敞,他言笑间又躲避得当,我倒拿他无可奈何。
马车颠簸之际,有一对人彪马壮的将官经过,因不敢与此车争道,急急勒住马,退到路边等候。我听见车外一句理直气壮的抱怨,“这些伶人,既不能识文断字,又不能攻城拔寨,无尺寸之功,怎么就能得高官厚禄,爬到我们之上。”出口抱怨的仁兄很快被人喝止。
再看孔阳,他气定神闲,年轻英俊的脸上只浮起一个冷淡又不屑的笑容。
跳下马车后,眼前的景象实在令人难以置信。我原本以为,梁国皇宫应当早已破败,宫墙上插满了李存勖的旗帜。可没有想到,它竟庄严辉煌更甚三年之前,守卫宫门的禁军仍旧是大梁服色。
我一时间有些恍惚,在纷纷落下的白雪间不断发抖。回头一看,见身后马车已然消失不见,雪地上连车辙也未曾留下,远处稀疏几个行人往来。
正在疑惑时,自大开的宫门中匆匆跑出两个内侍,身上也依旧是齐整光洁的大梁服色。他们见了我,不由分说,连拖带拽,将我扯进宫门之中去。
仍旧是去往寿昌公主寝宫的路径,我越发疑惑,难道大梁的覆灭仅是我的幻觉。行了多时方才跨过九重宫门,来到寝宫之外,一名品阶更高的内侍走了出来对我交代到:“将你身上所有钱财拿出来。”
“怎么,皇宫大内竟要打劫我这身无分文的穷光蛋?”
“国师的话不会错,他身上一定有钱,搜!”
两名将我拖来的内侍如闻圣旨,也不嫌脏了,上下其手,不多时搜出了一枚贴身的铜钱。
品阶更高的内侍见了便眉开眼笑:“这不是有钱吗,兀那乞丐,仔细听着,一会儿会有人引你走进殿中去面见公主,不需下跪,可也不许抬头,否则挖出你一双狗眼。不要害怕,你只要对公主说“殿下,草民出钱买您的梦,求您将梦尽数卖与草民。”再将你身上这枚铜钱恭送到公主玉手之中,就成了。瞧你身上臭的,一会儿也别多待,成了就立马出来。陛下重重有赏,也不知你几世修来的福气。记住了,可不许乱说乱瞧,若是冲撞了公主,可就得掉脑袋了。可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我将用手中这枚铜钱,去买公主的梦。”
走进寝殿之中,我一抬头,就看见了多年之前,尚且年幼的寿昌公主。她望着我,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神气。
“殿下”,我说,“草民出钱买您的梦,求您将梦尽数卖与草民。”
我将铜钱递了过去,隔了很大一会儿,寿昌公主才颤颤巍巍地伸出她白皙而幼小的手掌,我将铜钱放在她掌心之中。
她便低头看看铜钱,又抬头看看我。
“公主”,我忍不住说道,“您不久会生一场大病,太医无策,会有来自民间的大夫给您瞧病。其中,两年后到来的第七个大夫,无论您对他怀有何等样情思,也不要服下他的药。否则一生所求,尽皆成空。请您相信我。”
我一开口,就被人从她眼前拖下去,但我声嘶力竭地大喊,她会听到的,一定会。她单薄的身体,年幼稚气的面庞,小鹿般惊疑的双眸,刻在我眼里,然而越来越小。
他们打了我一顿,然后赐我一百两金子。我捧着金子朝宫门走去。
跨过第一道宫门时,我记起了第一个买来的梦境,那个关于野猪的梦,我看见一片白茫茫雪地里,飞奔的野猪被顺风疾行的利箭刺穿硕大笨重的头颅,利箭自北方来。它无声无息的倒下,不断抽搐。我走近一些,就看见它口中不断呼出的白汽与血沫。当我望见自己倒映在它濒死的双眼之中的面影时,忽然明白了此为亡国之兆。
这就是皇帝要公主将梦境卖出的缘由,连同其余不知祸福的梦。然而梦境虽是不同寻常的东西,却仍不过是虚妄的预兆,它于人世并无太大魔力。我虽买了此梦,皇帝依旧是身死国灭。
我跨过第二道宫门,看见了寿昌公主的第二个梦境。我本不应该偷窥,然而它因为已经属于我,所以毫无保留的露出全貌。我在这梦中看到了自己,不,那不是我,那是霍羽,我的前世。霍羽在酒馆之中,一拳打在一个酒鬼的酒糟鼻上,那酒鬼原本在扯住一名绿衣女子,嘲笑她脸上大块红色丑陋的胎记。然后他们面带微笑,客气有礼的交谈。谈话不多时就转到了一位美貌小姐的孤苦身世之上。然后他们道别,绿衣走进尘土飞扬的大路。
这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以另一个人的眼睛,去观望自己,哪怕观望的仅是前世。然后我再一次记起,这是寿昌公主之梦,并非我之梦。她怎么会梦见霍羽,而且这梦境是这般平淡如常,并无铭记的价值。
一个奇特而悲哀的猜测忽然出现,我步入下一道宫门,下一个梦境,去求实我的猜测完全错误而且狂妄。
我再一次见到了霍羽他兄长年方四岁,一团雪球般的小儿子,他因为是胡姬所生,有双琥珀色的双眸,大而明亮。绿衣把他抱在怀里,温柔地唤着他的乳名“虎君”,霍羽和清宛在一旁爽恺而阴凉的屋子里,研究着那未成形的琴,霍羽面有愁色:“再等两个月,才能上第三道灰胎,可我如今实在受不了原先那张琴的音色。它当初所用的木头不够老,声音太闷,你听,是不是不够松不够清不够坚。”霍羽拨弄了一下旧琴的弦。我并听出这弦音究竟有何不足。
清宛仔细听着,我看着她假装认真的模样,猜她同我一般听不出那弦音的不足。她皱了一下眉头,又立即舒展开了:“曾有客人自南方来,为我父亲带了一张古琴作为礼物。观其形制,与这一张并无不同。”
“想必那也是伏羲式的琴。”霍羽对着她笑道。
“嗯,有位偶然来访的琴师弹奏过,说是音色极佳。可惜父亲与三位兄长都不通琴艺,多少年来也没人动过几指头,一张好琴就陈在库房中落灰,这太可惜了。不如我将你的琴抱回去,偷偷调换了。等你制好新琴再调换回去。”
“不要,万一给你父亲发现了不好。”
“等他发现估计至少也得等上一百年。”
“似乎还是不妥。”
“那就罢了,那张好琴只好继续陈在库房中落灰,郎君就继续弹奏这音色难听的琴,你们彼此寂寞罢了。”
“如此,烦请女公子为我窃琴。”霍羽弯腰对清宛大大行了一礼。
“分内之事,郎君不必客气。”清宛也嬉笑着躬身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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