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谁都没有说笑的心思,成安郡主再小也知道这个道理。她一路上神色凝重,带着沈翼并身边的丫鬟和几个侍卫往皇上的长生殿去。这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父王和母妃比她早一步进宫,这会儿不知道是在皇上的长生殿,还是在太子的东宫。
沈翼跟着她一直去到长生殿,才知道老皇帝悲痛欲绝这会儿把自己关在了殿中,谁也不见。他和成安郡主上去求见的时候,汪春富跟他两个摆摆手说:“回去罢,皇上这会儿伤心着呢,谁也不见。皇后贵妃,都来过,首辅孔大人和寿王也来过,都不见。”
沈翼不死心,只抱拳求他,“劳烦公公进去通传一声,若皇上真不见,末将便回去。”
汪富春瞧他是皇上最近宠幸的人,也就给了他这个面子,叹口气往里头通传去了。不消一会儿出来,把佛尘甩在胳膊上,走到沈翼面前道:“沈将军,皇上让你进去。”
沈翼这便又抱拳行礼,便正了正身形往里去。成安郡主要跟着他进去,却被汪富春抬手拦了一下,说:“郡主您就别进去了,皇上现在正在气头上……”忽而小声,“六亲不认。”
成安郡主不认他这话,她一早听说了太子遇害的消息后,就一直担心她的皇爷爷。他年岁大了,总共就三个儿子,眼见着死了两个,白发人送黑发人,谁也受不了。她要不看到皇上到底好还是不好,怎么也不会安心的。
她和汪富春周旋了一气,还是如愿钻进了长生殿里。一进门就瞧见沈翼正扶了皇上从榻上起来,往炕边上扶去。她便快着步子过去,扶了皇上的另一边,要帮着沈翼一起扶他到炕上去。哪知皇上忽停下步子来,看了她一眼,然后一把把她搡开了去。
成安郡主被他推得连连后退,惊措地站定了身子只能瞧着沈翼扶着他去炕上。她一直是皇上最喜欢的一个孙女,用这种凌厉的眼神看她并推开她,还是头一回。她有些发懵,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皇上在沈翼的搀扶下去到了炕上坐着,头上白发微微凌乱。原只是半头白,这一夜之间,好像全白了。而后他盯着成安郡主,气不顺地喘了两口,开口沉声说:“谁放你进来的?汪富春,他不想干了!”
成安郡主尚且还理不出头绪来,无措地看看沈翼,又看看皇上,眼眶已经有了湿意。她喉咙发干,半晌挤出一句干巴巴的话来,“瑶儿来看皇爷爷好不好……”
“假惺惺!”皇上说着这话便急怒起来,眼眶霎时间变红。他伸手抓了一个茶杯捏在手里,使劲往炕桌上砸了砸,又是一句,“假惺惺!”
沈翼看着老皇上的样子心便一直是吊着的,他便忙过去给他顺气,小声劝慰他,“皇上别动怒……”
皇上怎么可能不动怒,心里的怒意压不下,便暴躁地把手里捏得吱吱响的杯子摔去了地上。“轰”地一声响,吓得成安郡主缩起了肩膀。他这会儿显然已经没有理智了,盯着成安郡主道:“来看朕死没死,是不是?你回去告诉那个孽畜!朕不会死!只要朕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他坐到朕的龙椅上,让他死了这条心!”
成安郡主原来还迷迷瞪瞪的,这会儿就听明白了。听明白了自是惶恐,忙扑去皇上面前,哽咽着道:“皇爷爷您别生气了,瑶儿是真的来看您好不好的。您一直都喜欢宠爱瑶儿,瑶儿自然也担心您哪。”
皇上这会儿是听不下这些话的,他又是一肚子的悲伤懊恼生气无处发泄。这便忽然抬起脚来给了成安郡主一脚,把她踢开去。成安郡主被他踢开,人重重摔坐在地上,那手便按在了才刚碎开的茶杯碎片上。
沈翼眉心一蹙,到底他的身份什么话都不好插,只能给老皇上顺气劝他息怒。他把目光往门边上扫一眼,暗暗咽了口气。如果汪富春不想让成安郡主进来,她不可能真从侍卫的刀下这么轻松进到殿里头。汪富春是故意的,所以放了成安郡主进来后,自己也没进来拽人。皇上需要发泄,不管对寿王还是寿王妃都不能这么狂怒暴躁,不能指着他说他残害自己兄弟,没有证据,只有对成安郡主这个小孩子可以。他是拿成安郡主做靶子,让皇上能泄一协心里的愤怒。
成安郡主这会儿是按了一手心的败瓷渣子,手疼心也疼。沈翼不能过来扶她,她只能自己站起来。站起来也不再说话,忽朝老皇帝屈膝跪下来,十分郑重地朝他拜了拜。眼里还有泪水,却不外落。拜完了站起身子来,弓腰默声往殿外退出去。
老皇帝看着她的暗黑斗篷荡过门槛,消失在门外,脸上的震怒也在这时消失了干净。他看着地上的陶瓷渣上有血渍,又忍不住开始心疼,便低声对沈翼说:“去把郡主送到宫门上,把她的手包起来。”
沈翼应声领命,出殿门去。殿外廊庑下头,长长的阶矶落满了雪,已是厚厚的一层。汪富春搭着拂尘送成安郡主下阶矶,背影已到阶矶下头的几层。而后见着成安郡主脚下生了滑,便从阶矶上摔了下去跌在雪地里。
她双手按在雪渣上,这便掉下眼泪来,怎么瞧怎么委屈。汪富春在她旁边哎哟小祖宗地叫,拉她起来,又抽出腋下的帕子给她擦手。哪知擦干净了上头的雪,下头还有斑斑血印。他便吸了口气,说:“叫郡主别进去罢,郡主偏不信咱家的话。”
成安郡主吸吸鼻子,用另只干净的手抹干眼泪,“我看你是故意让我进去的吧。”
汪富春笑起来,眼角嘴角尽是褶子。正要松开成安郡主手的时候,忽一块帕子送到了他面前。他转头看一眼,是沈翼。送过来的帕子是干净的,他自然知道什么意思,便接下来给成安郡主包上了。包好了把她的手送去斗篷底下,声口悠缓地说:“郡主回去罢,等皇上气消了,您再进宫来瞧他老人家。”
成安郡主不再理他,自转了身往前走。脚下是已经积了厚的雪,走在上头有咯咯吱吱的响声。沈翼跟在她后头,送她去宫门上,却并不上去与她说话。这么走了一气,成安郡主自己先慢下了步子来,忽对他说:“你也认为是我父王做的?”
有些话哪里需要人去表态,在这个世界上,最想太子死的,还有别人么?他不回这话,只道:“皇上是在气头上,说的话郡主不要往心里去。”
成安郡主没往心里去,但是往脑子里去了。她其实一直生活得无忧无虑,也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父王有夺嫡之心。当年她五皇叔因为谋反而遭难,她也只是觉得想要皇位也未必是件好事。好在她爹一直没做什么,安安心心做自己的皇子而后又做寿王。可这会儿太子突然遇刺身亡,搁她她也无法不怀疑自己的亲爹。毕竟,太子死后,皇子只剩他一个了。如果这时候皇上再受不住打击咽气,帝位自然就是他的。
她不再和沈翼说这话,也知道这话敏感,沈翼本来就不是身在其中的人,自然不会与她多说。没得惹一身臊,清清白白的人最后也脱不干净。她把那只用帕子包起来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上,然后站定了身子看沈翼,开口道:“你回去伺候皇爷爷吧,别让他太难过了。从小就他最疼我,我还是想他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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