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萤_大件事【完结】(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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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上苍最偏爱的那一个,人海之中,山水之间,偏我就找到了他,这世间万物或许每一个都孤苦地各自为伴,可我啊,

  我有沈桑。

  外面已是一片红霞,沈桑一身白衣成了这晨光中唯一一处雪白。

  他听我说了很多,他来画院的五年,亦是我日趋成熟的五年,他来之前我知道了如何作画,他来之后我懂得了如何画人。

  从前我也对花鸟爱不释手,见到沈桑才知道对自然万物之爱,只有沈桑那样白得没有一丝杂物的心境才配得。

  而我之后渐渐发觉,对于画人,我总能找到最精妙的那一点,这是武大人都不曾教会我的。

  那时沈桑才九岁,完全是小儿的样子,他一进画院就将画院的奇人异事,甚或一些宫廷秘闻都打听了个十成十,自然有关他的一些说法也叫我知道了许多。

  沈桑初见我,并不像对其他人一样热情满满,而是问了我如何作画。

  想来从他人的口中,沈桑知道的我便是整日闷头作画的那一类。

  而我从旁人的闲言碎语中,也大概听得沈桑颇顽劣。

  这倒不是画学生们的说法,而是我听他们悄悄密谋逃学一类的事情得出来的结论。

  沈桑来之前画院里的风气颇严整,正是合武大人的心意。他来之后,图画院便有了些鸡犬不宁的意思,然而武大人并未多于指责沈桑。

  于是直至今日,翰林图画院便一直轻松祥和起来。

  我也是画学生,沈桑却向我行了礼,“封师兄,‘两个黄鹂鸣翠柳’是一雌一雄还是双雌或者双雄?”

  这是杜甫的句子,因画面感极强,刚入画院的学生通常被吩咐为这首绝句配图。

  黄鹂的羽色可分两种,一种为鲜艳并有光泽的亮黄色,为雄鸟;一种稍黯淡且黄中带绿,为雌鸟。

  我因更爱前者,当初作“黄鹂图”的时候,便画了两只明黄的鸟儿,如此便是双雄了。

  “世人见成对的鸟儿,大抵都会认为是一雄一雌吧。”我这样对沈桑说。

  “世人?师兄见过多少人,就可以代表世人了?”

  我还记得他那时的神态,这话叫旁人说来定是咄咄逼人的,但他说着,就是真的在问我一样。

  我不知如何作答,他便笑嘻嘻地道,“我就偏不作师兄口中的世人。”

  后来我看到沈桑的画,果然也是颇鲜亮的两只雄鸟在柳树旁盘旋。

  沈桑纠集了一帮半大孩子去花园中捕鸟,无果。

  我看着他汗涔涔的脸,决定帮他一把。

  图画院里是有捕鸟专用的工具的,这些东西都放在由待诏大人管辖的仓库中,我告诉沈桑。

  可沈桑早已知道,“听说待诏大人最喜师兄…”

  我这才明白他的意思,便回想起他来图画院数月,不经意间他便常常闯入我的视线,不论是偷花归来还是提笔作画,他总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与其他学生颇为不同,可今日却满面汗渍尘灰。

  原来是故意装作一副可怜相。

  我那时也不过十一二岁,天性中也有沈桑那种不安的成分,便与沈桑一起计议,没费多少力气,就将捕鸟的一应物什全偷拿了出来。

  捕鸟的时候踩坏了花枝,又一日我去花园内,看到一丛胡枝子被细细的白线笼着,在初秋的风中轻轻摇曳。

  很是好看。

  捕完了鸟又去摸鱼。

  沈桑不满足于图画院里养的肥硕的锦鲤,他探得了消息,宫里有座别苑,称作延福宫,是一片相对独立的宫区,为帝后游玩之所。

  去延福宫不需要入宫门,又恰恰与翰林图画院有连接,兴许能偷摸进去一趟。

  当初走的那条小径我现在早已记不得了,只记得三年后沈桑又寻摸到了入口,入口之小让我们面面相觑。

  三年前的自己是怎样的瘦小才能钻进那样窄小又狭长的小道的?

  我们钻入了延福宫,不同于曾在右掖门外看到的森严的层层宫殿,延福宫更像是一片天成的巨大花园,潺潺流水、溶溶月光和点点流萤是那样的好看。

  没有帝后前来,夜晚的延福宫中几乎没有人走动,我和沈桑在初秋夜风中追逐打闹,十来岁的孩子就是冲着凉夜喊叫也兴奋异常。

  于是钻入了一道小溪,掩在重重叠叠的树枝花香中的溪流温暖可人,自指缝间缓缓划过的温润水流,如玉般流畅柔和。

  更有以为依然是夏日而肆无忌惮出来的漫天流萤,给流水渡上荧荧波光。

  我和沈桑早已脱了鞋袜去踩水,这萤光便顺着溪水盈满脚踝,凸出的骨头上凝结了更多浅色光亮,甚至比月色还美三分。

  沈桑不慎跌入水中,便正好在溅起的浅银色水光中扑流萤,他脚轻轻一绊,便将我也弄得湿了全身,自然浑不在意,孩子的天性便是做那些成人每每喝止的事情。

  不论对错。

  那时自然不会观天象算时辰,只记得累得倒在岸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再也没有扑流萤的力气,才想起是为着捉鱼来的。

  好在月色尚明,目力好的仍能看到浅溪中磨得圆滑的石块。沈桑又卷起被夜风吹得半干的衣袖,踩入水中。

  我好像是看着看着就睡过去了,醒来是听到沈桑得意的笑声,朦胧中看到他送到我眼前的,双手捧着的小鱼。

  就是那尾墨鱼儿。

  那鱼也不是一开始就是墨蓝色,它在沈桑手中,是一种浅淡的灰色,这颜色不常出现在锦鲤一类的观赏鱼中,我们便以为是山溪中某类野鱼秧。

  待它渐渐长大,才知道他原也是锦鲤,且还长成了那样奇特的颜色,竟比鱼池中金色红色的锦鲤还要吸引人目光。

  故而沈桑总说那鱼是被我的墨汁染了色。

  “明明是灰色的野鱼,在你窗外养了两年就化成了这副模样,原来经你的笔墨染的,就有了灵气。”

  怕是旁人听来,沈桑这是恭维我,可我们彼此深知这不是,所谓灵气大概就是他看我的画,我见他的人。

  没来由的喜欢。

  “沈桑,你方才说龙阳……龙阳什么?”

  我讲了好多事情,见他不言语,便问到。

  “龙阳……龙阳君与安陵君都是好人吧?”

  沈桑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粉红。

  “自然是了,非但如此,他们还都很厉害,龙阳君不只是一流的剑客、谋略家,还……”

  我话未说完,沈桑从袖中掏出了几页纸,我接过,便见扉页写着,“魏王与龙阳君共船而钓……”

  继续往后翻,也全是从史书中滕写的龙阳安陵君之事。

  这二位,都是史上有名的好男风之人。

  “昨晚你就是找这些东西去了?”

  沈桑点点头。

  我走到桌边叫沈桑帮我研磨,提笔写下,“昔日繁华子,安陵与龙阳。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

  “这是阮籍的《咏怀诗》,你看。”

  我指给沈桑,见他看得认真,我俯在他耳边小声说道,“即便无人作诗咏怀,龙阳君也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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