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水长,隐姓埋名,总能平安过一辈子的。”
阿九坐下来,也很久,才说:“莺子,你走吧。”
“别赌气。”
“不,我是认真的,”阿九看着对方的眼睛,语气并不激动,甚至带点笑容,但突然说出很多话,“我都仔细想过了。从民家回城时,那些黑老虎盘查得非常严,简直想把我祖宗八代都问清楚。我编了谎给他,但我真想告诉他们:我爹是大烨皇帝,我爷爷是大烨皇帝,我爷爷的爷爷是大烨的皇帝,我祖宗八代都是大烨皇帝!”
“对于卢家,还有另一些普通百姓,也许项毅是解救他们于水火的青天神使,但对于我,他是那个闯进我家,逼死我爹,残杀我兄弟,夺走我家传家之宝的恶霸……这些,你让我忍吗?”
“你知道我爹临终前说了什么?他大叫:大烨到底没有亡在他的手上,”阿九垂下头,“那个十年不上朝的家伙,说大烨到底没有亡在他的手上……”
“我是大烨人,是叶家的血脉,是大烨皇帝的儿子,我不会离开长乐,我要呆在这里,直到那些入侵者被赶走,或者我的身体裂成五块……”
阿九一口气说到这里,有些微喘。片刻,停顿了一下,却换上最柔软的神色:“但是,叶莺,你不一样,你只是叶家的养女——而且,不是真正的养‘女’,我知道你一直为此痛苦,这一点上,宁王,甚至我,都是亏负你的……你走吧,天高地远,换回真正的身份,找个淡淡的女人,长命百岁,也未可知。”
他说完这些,定定看着叶莺,直到对方也笑起来,“阿九,你说什么傻话,你不走,我走去哪里?”
“我再说一遍,我是认真的。我留下来,也不过铁心赴死罢了。项毅现在如日中天,猛如狮虎。而我,只是一个序齿靠后、不结党羽、手无兵权、少受恩宠的皇子,要想阻止他,不过螳臂当车,粉身碎骨而已。所以莺子,你走吧,留下来只有给我陪葬。”
叶莺抬起头,眼睛甚为明亮,“那我要走了,你不是连个陪葬的人都没了?”
“你……”这话倒把阿九噎得一梗。
“我要走了,将来我死,也没有陪葬的人了……”叶莺轻轻笑着,“我的亲生父母兄弟早就湮没人海,从小就只有父王和你。就算父王为了他的哀思,让我成了这个样子,但现在离开这个样子,我也不知该怎么活,我女装的时候,是个足以乱真的美人,男装的时候,却只是个无法矫正的娘娘腔——虽然你们不说,我自己也知道。所以……别逼我走了,就算要裂成五块也好,十块也好,有什么关系呢……”
说完这句话,一屋子悄无声息,唯有金炉上一段香灰,燃着燃着不堪自身的重量,轻轻折下来一截,最后一点火星在灰烬里一闪,灭了。
缓了缓,叶莺表情又活泼起来,“放心,蝼蚁尚且贪生,我们就算有死志,又何必枉死无益,只要能对付得了项毅,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但是你想怎么对付他?”大概因为叶莺说的太轻松,阿九有些急怒,“这是一只老虎,放出笼子,关回去就难了。现在他手握重兵,占据京城,满朝文武,无不唯唯诺诺,唯他马首是瞻。如果他是个蠢蛋,做些天怒人怨的事,可能倒还好办些,早晚自掘坟墓,然而他又偏偏不是,只怕越拖,天下将会越习惯他,对我们越糟。”
“你刚说这些,都是实情,”叶莺点头,“这些主意,只怕都是他的谋士出给他的。的确,若我是那谋士,也会告诉他,站在那个六岁的孩子身后,忍耐下去,一面挟天子以令诸侯,占据天下大义名分,一面实施德政,收买百姓人心,另一面一个个地对付大烨皇子宗室、一家家肃清有威胁的诸侯,大约过不了几年,小皇帝就会‘禅让’于他。”
“但是,听我说,”叶莺顿了顿,突然仰起头来,眼中带着一抹狡黠,以及阿九从未见过的冷厉,“我们的生机,有且只有一个:依我看,项毅这个人,不善于忍耐。”
☆、第二十七章 隔阂之本
武英殿是几代之前有位大烨君主尚武,所修建的宫殿,纹饰简单,风格粗朴,冷落经年,直到项毅来后,把办公地点放在此处。
苏龙胆回京,在这里面见项毅,一应交割了赈灾此行各种回报,出得殿来,孤身卷着披风,一径走路。突然,背后却传来一声“苏将军”。
苏龙胆回头,发现背后跟来之人,竟是那个白衣高冠的文士,不由挑了挑眉,虽然同事一主,她们之间却甚少有交集。
“秦先生什么事?”她淡淡答道。
“项杰说,那一天看到清平郡主手里的佩刀,好像是你的。”
苏龙胆站住了,两人就这么停在御花园一座假山之侧,流水潺潺,远处的人若看见,也许还当她们讨论景致,却是什么也听不见的。
“将军放心,我并没有告诉项侯,”隐珠道。
“我怕你告诉他不成?”龙胆冷哼一声。
隐珠也不恼,只说,“听说将军是个直爽的人,隐珠就斗胆问一句,将军似乎不大喜欢在下,是为什么?”
龙胆一愣,但旋即恢复那种淡淡的表情,“我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我也谈不上什么不喜欢你,你为项侯尽心做事,我都看在眼里。”
“但将军对我做的事,或者做事的方式,有所不满?”
苏龙胆一笑,不置可否,抬头看了看天空,许久,才道,“也谈不上,只是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
“将军觉得项侯被我说服来长乐,觊觎大宝,只出于‘阴谋夺篡、狼子野心’吗?”
龙胆眼皮跳了一下,正色道,“我当然知道他不是,他是真正有志向的人,想匡扶天下,清平治世,做个青史留名的开国之君。”
“既然将军这样明白,为什么将军不能站在项侯一边?大烨腐败若此,气数将终,天下如鹿,能者逐之,王者得之。将军跟了项侯那么多年,难道不愿意项侯成功吗?如果将军希望项侯成功,那么应该知道,谋权夺位这种事情,后头少不了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是不得已而为。项侯的弱点,便是有些时候太过天真,而将军,难道还要纵容他这种弱点?”
隐珠换口气,一字一字,极其清晰地吐出下面的话,“就算将军不在乎项侯是否能得天下,但现在,项侯早已势如骑虎,不能成功的话,将军难道……希望他死吗?”
苏龙胆站着,平地里打了好几个抖。
“是的,你说的没错,我承认,所以,我也并没反对你的做法,”她一连说出几个认同的词汇,然后顿了一下,突然像说起不相干的话,“倘若为了救一百人的命,就一定要杀死一个非常善良非常无辜的小女孩,那这个小女孩,是否是活该被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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