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不再是以前那个真诚、凡事勇往直前的阿腾了,现在的他,浮荡在冷漠与热情、前进与畏缩之间。
她不熟悉这样的阿腾。于是,她明白了与他相处,便是尽量不去溯及既往。
但「既往」的记忆既然是他们唯一共有的,那她究竟该如何避开两人的过去,光谈现在?这正是她不想在绿屋久留的原因,除了那些敏感的过去,他们两人几乎没有什么共同的话题。
可叹的是,窗外的雨仍滂沱,看来,留在绿屋已是无可避免的定局。
时钟敲了十一下时,她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又迫使她轻叹口气,开口问正掀开钢琴盖子的阿腾:「答娜今天不来了吗?」
「我叫她放假,这种天气走山路来,太危险了。」
「你真是个体贴的雇主。」她道。
阿腾却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回答:「我真正想的是--某人认同我是个『体贴』的朋友。」说这句话时,他的表情是相当狡黠的。
「而我真正偏好的,不是没营养的唇枪舌战。而是一顿营养丰富的午餐!」
「很好!」他为她的慧黠点头微笑。「那么,这顿营养丰富的午餐就有劳你动手罗!」
狡猾!原来他是用话来刺激她,无非是想让她替他做免费女佣?
不过话又说回来,煮一顿饭根本难不倒她。何况吃是人的本能,也是人与人之间唯一无害的沟通。
于是,时隔将近十年,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山间小屋,何旖旎又再次为阿腾洗手做羹汤。
谁能说这不是命运的安排?但若假设这真是命运的安排,那么她那双操纵的手,又会将把他们推向什么样的境地呢?
用完午餐,何旖旎从客厅的书架上拿了几本微微蒙了灰尘的书籍,走入房间关上门,阿腾则有一下没一下的按着琴键,这样子过了一个下午。
晚上,晚餐依旧在何旖旎的巧手下完成,可是越来越强劲的山风呼嚎,却让她显得烦躁。
晚餐时,两人同样没什么食欲,但明显的,两人没有食欲的原因不尽相同。
「台风大概真的进来了,风雨变得更大了。」阿腾说。
放下饭碗,何旖旎却一点闲话家常的意愿都没有。
「连电话线路都中断了,真不晓得我是被什么给迷了心窍?竟挑这种天气来到这里。」她怨声载道。
「是啊!我想也是,如果不是迷了心窍,你大概不可能纡尊降贵的来到这里。」他的嘴角勾起了嘲弄的笑容。
「叶腾,你想找人吵架吗?」这下子她连筷子都放下了,她的语调和屋外的现况相差无几,是一阵的狂暴怒吼。
「不,我比较想像个绅士,称赞你做菜的手艺精进,可是我想即使我如此夸奖你,你也不会领情。」他放下碗筷,推开坐椅,摸索的立起。「小旖,不要对自己太严苛,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你只不过是被风雨困住了。」
问题是,他的安慰令她更加沮丧。「该糟的是,我和一个根本不该同被困住的人困在一起。」
「真的有这么糟吗?」阿腾肩膀的线条变得有些僵硬。「是什么让你变得这么怕我、这么急于避开我?」
是什么?这倒是个可以让她对自己诚实的问题;或许,在她记忆里的某个角落,她一直记得阿腾这张脸。
而她不能对他诚实,也无法对他诚实,因为他们有各自的路要走下去,因此,她只能以愤怒来增加她不再和他有任何瓜葛的决心。
「不要老是说我怕你。」她的语气粗鲁。「我是厌恶……厌恶看见你可怜,却故作笃定的姿态。」同时,她也察觉了自己话里的颤抖。
这句话的确够犀利了,深深的砍进了阿腾的身体,他不只身躯僵硬,连脸部的线条都像被刀凿过了一般。良久,他才木然出声:「是吗?既然厌恶,你当初就不应该来。」
在她看来,他仍然笃定,而他的笃定让她有打他的冲动,因为她已几近落泪。「你以为我喜欢来吗?如果不是何明屯的千央万求,如果不是你那封摇尾乞怜的信,如果不是……不是那盆该死的卡司比亚……」
何旖旎不断的数落,直到数落不下去了,她为自己的恶毒梗塞。
阿腾却意外的听出她话里的情感。「你还深爱着卡司比亚?」
「不,我讨厌你用它们来比喻我,我厌烦透了它们的纤细、优雅。它们是只适合冷凉地带的植物,就像你一样,是个冷漠的怪物。」她的语气近乎唾弃,但语意却泄漏出她暗藏的太多记忆。
「小旖!」
「不要叫我,我讨厌卡司比亚的寒伧,现在的我,偏好是香水或火焰百合那类高价的花。我厌恶卡司比亚,就像我厌恶你一样;等我一离开这里,我非得把它们全扫进垃圾桶不可,就像我把你扫出我的心……」她握拳面向被风吹得嘎嘎作响的窗户,仿佛这样的言语发泄还不够痛快,除非她比台风还早敲破那扇窗。
「小旖!」
「不要叫我小旖,你没有资格叫我小旖,我恨你!」她豁的转身,用比窗外狂风暴雨还要狂暴的声音低吼。
而不晓得什么时候,阿腾已悄悄的移到她身后。
「我知道你恨我,但不知道恨得这么深。」阿腾低语。有时候,恨的深刻便意味着爱更深刻,但他还不肯定自己能否再怀抱这种想望,一种她对他还有着爱情的想望。
「我怎能不恨?你害我失去了那么多,失落了那么多!」她的埋怨中多了层哀戚。
「我知道,我知道。」他满心酸楚的靠近她,直觉的拥抱她。这个拥抱,与其说是试探,不如说是真情流露,他真的想安慰她!想抹去过去他所带给她的那些伤痛。
刚开始,她没有拒绝他的拥抱,年少时代残留的哀伤,在这一刻像涟漪般被缓缓掀起,讧他们的拥抱充满了认命的悲怆。
刚开始,她也没有拒绝阿腾在盲目中俯下的嘴,这个契合的吻几乎让他们错觉两人之间并没有经历多年的分隔。
然而当阿腾轻柔的吻逐渐转为狂暴饥渴时,何旖旎也抓回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陶健方--她默默念着未婚夫的名字,像同时抓住了意志的护身符。
她找到意志,开始挣动。
阿腾却将她箝制得更紧更紧,他仍执着于她甜美的唇瓣,舍不得松手。
直到她一巴掌挥了上来,他终于在这一掌中冷却。「不要!」她狠狠的以手背抹着嘴唇。「不要故技重施,不要以为昨晚的事可以一再重演。」
阿腾神情怔仲,似乎很惊讶于她晓得他昨晚的行径。一股无法再忍受与他同处一室的怒焰,正猛烈的燃烧着她的意识,她感觉自己不能再和眼前这个男人相处下去,甚至只有一分一秒。
她冲到房间拿起简单的行李,再折回客厅。「我要走了,无论如何我都要走。」
「小旖,外面一片漆黑,风大又雨大,真的很危险。」他本能的挡住她。
「再怎么危险,也不会比和你在一起危险。」她说完,打开室内通往院子的那道门,毅然投入雨中,任大雨无情的在她身上倾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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