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辛兰……”程昀大笑着,捂住了眼睛反反复复道:“这不是辛兰!”
柏氿一怔,“当真?”
程昀点点头,“这不是辛兰的轮廓。”
依靠骨骼轮廓去还原一个人的样貌,常人做不到,但是程昀可以。
他说不是,那就一定不是。
柏氿顿了顿,道:“也就是说,我们还没有寻到辛兰的尸体。或许……”
“或许她还活着,”程昀接话道,“又或许……”
她死了,却连尸体也没留下。
沉默片刻,程昀忽然站起了身,“我要去找她。”
说着便将桌上的酒葫芦挂在腰间,“我曾经在各处游历过十年,去过天涯也去过海角,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这一次,”程昀拍拍酒葫芦,“我要带上她,带着她去我曾经去过的地方,看我曾经看过的风景。或许有那么一天,我会再遇见她。”
柏氿看向程昀腰间的酒葫芦。三天前,她曾将辛兰遗留的衣物交给他,想来是被他焚成了灰,装在这酒葫芦里。
“这葫芦酒气熏天的,她大概是不喜欢的吧。”柏氿道。
“放心吧,”程昀哈哈一笑,“我把这酒葫芦里里外外都洗了个干净,还在里面铺了她最喜欢的兰花。很舒服的。”
言罢,程昀同柏氿道了别,便启程上路。
天涯很远。
愿,路上有你。
程昀离开之后不久,忽有两名探兵拖着一人行到柏氿的军帐里。
那人一身血泥,却仍有一息尚存。
“禀郡主,此人不知为何倒在我营门前,说要见郡主。”
“哦?”柏氿挑眉,行到那人身前。
那人微颤着掏出一封信,这短短的几个动作却像是耗尽了他全身力气一般,说话时的语气也极为虚弱,“三……三殿下命小人传信给郡主……请郡主……速去……速去支援……”
柏氿听得心里一惊,当即蹲下身来想把事情问个清楚,“你说什么?许谦文怎么了?”
那人却再没了说话了力气,仿佛硬撑到现在便是为了传达方才那句话,任务完成之后,便身体一僵,死了。
柏氿微怔,匆匆读完了信便立即下令:“备马!”
夜色星辰,银河一线。
空谷旷原,有人策马而奔,一身月白长袍猎猎翻飞。
“夜柏,我的好友。等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被斩首示众了吧。不过你先不要急着发怒,听我慢慢把话说完……”
夜风迎面,柏氿咬紧了牙关,眼角发梢有晶莹水珠跌进风里。
许宣王三十一年,西戎来犯。
战神三殿下许谦文受命秘密迎敌。
许谦文领着区区一万的兵马,连挑西戎七寨,逼退敌军三百里。
战胜大捷,俘获西戎肥羊无数,恰逢朔月宴将至,许谦文下令遥寄羊腿一只,借以为贺。
羊腿在宫中的御膳房里足足放了三日,要对它动点手脚实在是太容易不过。
宴上许宣王吃了羊腿,当场毒发,太医花了好大的功夫才从鬼门关里将宣王拉回来。
事后世子许昌文查明羊腿中的毒药出自西戎,许宣王勃然大怒,当即下令抓了所有的惊羽卫斩首示众,又派大司徒邢元正领着一支军队前去西戎,将那不忠不孝意图谋反的许谦文……
斩立决。
许谦文的母妃听闻了消息,当夜便自缢在寝宫里。
……
夜色银河,马儿沿着银河的方向撒开了蹄子奔得很快,柏氿却仍嫌不够,又是重重挥下一鞭。
……那个傻子,那个傻子!
“其实在邢元正从许都出发之前,朝中便有大臣捎信给我,叫我赶紧逃。不过我仔细想了想,我若是背着弑父的罪名逃跑,只怕世人都要以为我是贪恶的鸱鸮了。我若是为了证明自己的青白,便将失察的罪名归于我的父王,却是少不得要污了父王的名声,这样一来,只怕会让许国见笑于其他的诸侯国。
内困于父母,外困于诸侯,此为重困。
弃君而逃,此为逃死。
逃而归罪于君,此为恶君。
狄成周大将军曾经说过,智不重困,勇不逃死,仁不恶君。
再者,西戎的战事还没有结束,所以,我还是不逃了吧。
西戎民风彪悍,不太容易对付。我虽然想赶在邢元正到之前灭了他们,不过穷寇勿追,若是逼得太紧,只怕会适得其反,无辜连累将士们。
而且邢元正到得比我想象中要早,所以也只能任西戎先苟延残喘一阵子了……”
夜月孤高,夜月孤清。
马蹄踏过月下粼粼浅溪,溅得水花迸裂,如此晶莹,如此剔透。
“夜柏,我现在被关在囚车里,幸而有好心的兄弟们偷偷摸摸借了纸笔给我,我才不至于沦落到咬破手指撕裂衣襟写血书的地步。我若是真的写了血书,只怕你会更生气的吧?
其实你不用这么愤怒,我以前从来没坐过囚车,如今躺在里面看星星看月亮,倒也觉得挺新奇。
夜柏,西戎的月色很美,那么透亮,透亮里又有几分清冷,总是让我想起你来。
你说,人会不会有来生?
如果有来生的话,我希望我还能遇见你……”
风自耳边呼啸。
马儿吐了一口白沫脱力倒在地上,柏氿跟着跌了一跤,九千策正要过来扶她,她却已然迅速爬起来,翻身骑上一匹新马。
扬鞭,策马。
奔!
奔过山河万里,一路风尘。
奔!
奔过繁星点点,日月昭昭。
奔!
奔过光阴流转,天地苍茫。
“夜柏,等我死了之后,西戎一定会趁势反咬许军一口,邢元正那帮人大概是挡不住西戎再犯的。
想来我的死会压住兄弟们的士气吧,不过向来哀兵必胜,等你到了,我相信西戎的日子就不会好过了。
在棋盘上,将军死了便是输,但在战场上,却未必,你说是么?
夜柏,许国连年风雨多难,百姓饱受战乱之苦。我的父王已经老了,世子若是登基为王,只怕又是一个暴君。我二哥又醉心音律,是个不管事的。
可怜我那四妹还小,什么也不懂。
自从萧风大司寇走了之后,许国的天,黑得太久了。
所以,夜柏,好友,你,愿意做许国的月亮吗?”
夜风悲鸣。
柏氿咬牙握紧手里缰绳。
许谦文,你若是敢死,那我必要许国王室统统给你陪葬!
夜色银河,银河一线延伸至天边。
天边,渐有硕大绚烂的日轮从远山之后缓缓升起。
夜幕渐散,群鸟翱翔。
许谦文跪在行刑高台上,最后看了一眼那样如火热烈的朝霞,哈哈一笑,笑颜明亮如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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