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他恨起了梅海雁,恨起他那般无畏无惧,爱着深爱的人。
反观自己,一时怯懦,不愿尝试改变,既想要福佑留在身边,又不要打破单纯且安全的师徒关系,落得两头皆空,失去徒儿、失去她……
恨完梅海雁,又恨自己。
风啸太响,掩去翎花杂乱飞奔的步伐声,更或许,如今的他,无心去看、无心去听。
明明应该寻自家师尊帮忙,但内心深处又觉得,这紧要时分,只有梅无尽能倾力肋她一一翎花无暇细思,更顾不上一把揪住霉神,她须付出多少惨痛代价,她满子空白,徒剩一念——
福佑要消失了!
“快!快跟我来!”翎花一握住他,小玉雀随及将两人带往樱冢。
梅无尽眼前原是一片虚无云岚,突然涌入漫天的粉红樱瓣,一时之间,炫目迷茫,未察身在何处。
直至樱下孤坟入眸,坟边静伏的身影,占据唯一目光,梅无尽飞奔过去。
这一刻,即短暂,又漫长,以为失去,复而又得,心境起伏翻腾,短短几十步的路,长得像终于走到尽头的遥途,疲惫感远远不及抵达时的喜悦。
魂魄最终散尽之前的绝美光景,点点青莹,点点光,点点飘向天际……
他及时牢牢捉住,掌心里,护拢的氤氲微亮,脆弱无比,却纾解了他胸口沉沉的窒碍。
他低低吁叹,喃喃喊了一声:“福佑……”
十指收紧,再也不松放。
第十六章 落殇(2)
再次将魂魄置入泥躯中,这一回,她静得毫无反应,他并不心急,确定魂体完全相融重要。
她魂体耗损太严重,无法以药来治,只能用仙气慢慢养,无妨,他什么没有,仙气最多。
把人仔细揽入怀里孵着,母鸡护蛋那般要紧,寸步不离。
每回翎花来此探望,都看到这两位躺在床上,姿势数月如一,衣裳倒是有换过,上回福佑身穿鹅黄轻衫,近来凉意渐添,屋外绿叶黄了大半,今天换成红色滚毛边的秋装,裹得扎实,不透半丝寒气。
福佑状况她知道,一时半刻清醒不了,至于那位光明正大陪睡的,您好意思呀!
梅无尽还真的好意思,见翎花来,合上书,方才轻声诵念故事的嗓音止下,吩咐她去厨房,端些吃食过来,最好再泡壶茶,全忙完后,院里落叶扫扫,扫完再走,不送。
翔花点点点,把小玉雀朝他脸上丢的心情都有了。
“还是没醒?”腹诽归腹诽,翎花仍是乖乖做全了。
饭做了,茶泡了,地扫了,回到屋里,看见梅无尽一口一口喂福佑白粥一一当然是用嘴喂一一再替她拭去唇边粥汁,拢拢她长发,抱得更稳实些。
他搂着福佑,坐在离窗旁侧的躺椅,背靠软热,两人身上金煌售嵌,交叠一块的黑发,淬着晨光闪耀,窗外大片金黄树叶陪衬,景致极美,翎花瞧了心暖,被使唤为奴也心甘情愿。
“不急,慢慢养,养健康点再醒也好。”梅无尽眉目清爽,一片朗光笼罩,玉凝似的容颜,看来更精致数分。
很难想像,翎花拉他去樱冢那日,他站在屋前奇岩的老松下,遭洌山岚裹身,脸庞早被可怕墨纹盘踞,翎花知道,当时的他,几乎入魔。
“已经第三个月了。”翎花自动自发坐下,替他削水果。
“她半年内能醒,都还算早了。”
“福佑在作梦吗?”翎花望着福佑平静沉睡的面容,好奇道。
“前几个月里,应该是无梦的,等到开始会作梦,差不多也该醒了。”目前仍在养意识,意识尚无,无梦可作。
翎花削完果,刀还来不及搁,胖白贰轻扯她裤管,她险些忘了得喂喂它。
那日,梅无尽握紧最后残存的福佑魂体,胖白贰忠肝义胆,一心护主,跑来对他狂吠,梅无尽瞄也不瞄它,是翎花连忙抱起狗,带它一块离开樱冢,随梅无尽返回。
福佑固魂的半个月后,梅无尽才有闲情逸致问她:“那只熊,不是你养的?摆我这做什么?”
“胖白贰是狗,是福佑用棋艺赢我师尊,才讨成的。”
“也只有你师尊以为狗长那德性。”他嗤笑,倒没要她将狗带走,大抵听见是福佑讨来的,便默许它留下。
除了狗,樱冢带回来的,还有墓碑旁悬挂的平安扣。
他很清楚那东西对福佑的意义,泥躯不要、银锁也不要,独独留下它,足见她珍而视之。
想到它是经由梅海雁之手送出,而非自己,难免小小吃了不该有的醋,不过仍是在它身上施一道固魂术,再替她系回领间,不信她还舍得抛下。
“梅先生,我去帮胖白贰弄吃的。”翎花道,胖白贰附和汪汪两声,狗尾猛摇。
梅无尽摆摆手,示意去吧去吧,这儿也不需要你了。
右手驱完人,主动黏回福佑背上,轻轻拍抚,半刻也不愿离开太久。
边拍边渡仙气予她,煨出她满脸嫩红涧。
都是同一张面孔,比起独靠他术力活动的泥躯,有福佑人魂的这一个,怎么看怎么可爱,哪怕兀自沉睡,也教他百看不厌……果然“内容物”才是重点。
看着不够,掌心蹭蹭她脸蛋,又梳梳她的长发,调整她躺在自己怀里的姿势,要她舒适些,偶尔借渡气之名,行亲吻之实,由她唇心寻求慰藉。
一旦想开,观念整个打碎再重组,仙心凡心皆是心,既然蠢动了,没啥好羞于承认,师尊爱徒儿,虽难免受人指指点点,然比起无足轻重的旁人蜚语,能让她留在他身边,远比什么都要紧。
失去她,太痛了,他尝过一回,刻骨铭心,这辈子再尝第二次,他就活该死好。
怀里人仍旧乖乖任由上下其手,被抱被吻被搂,也无从反抗,睡得极沉,面容平静,寻不着半点痛楚。
梅无尽双唇吸吮她的,迳自忙得很欢快,好一会儿才停止下来,唇沿着鼻粱、眼窝,最后停驻在她额心,久久不走。
她,终于开始作梦了。
梦,一开始全是些零星且短暂的东西。
时而梦见在吃蟹,时而景况一转,人在船舟上钓鱼,时而又全数变成一片黑,什么也瞧不见、听不着,她在黑暗中模索,想找到一点点光。
这么想着时,身旁一只莹,缓缓飞过。
四周皆暗之际,莹火微弱,也像明灯,她本能追逐上去,完全没有迟疑,跟随在莹火身后……
不知走了多久,莹火越飞越远,她追不上它的速度,终是失去了它的踪迹。
可就在莹火消失过后,黑暗瞬间被揭开,眼前光明大作,教她一时难受扎眼,举臂挡了挡,才缓缓睁开双眸,去适应光与暗的落差变化。
天好蓝,阳光暖暖,形状似狗的白云,悠悠飘过,去追逐前一朵蝶般的碎云。
她愣愣驻足空旷草茵中,有种不知身在何处、今夕是何夕的错觉。
“福佑!”
身后有人,她回身望去,左边梅海雁,右边梅无尽,那声福佑,是他们同时脱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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