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泠抹了把汗,发现手是黑的,不用说,现在脸也黑了。
——楼下突然传来人声,男人的声音,拉长音调问“有人吗”。
海泠看看两只黑漆漆的手,朝旁边的玻璃窗子望了望,里面是一张黑漆漆的脸——丑是丑了点,不过她想反正镇上的人都认识,自己人,不怕丑了。
她就这么黑着下楼去了。
站在大厅里不是自己人,也不是镇上人。
是个没见过的小伙子。
雪白的短袖衬衣,规规矩矩的偏分头,衬衣胸前口袋里还煞有其事地插了一支钢笔——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标配。
小伙子的皮肤快和衬衣一样白了。他听见脚步声,抬头朝楼梯一望——海泠看见他的眼睛了,大,且明亮。
我说你哪来这么多描述,爷爷知道你花痴人家小伙子吗?
海泠说,这就是你爷爷。
……好吧。
然而海泠当时自然不知道此人未来的身份,但属于她的“偏执的尊严”也不允许她这么灰头土脸地出现在陌生人面前。于是她在楼梯上愣了一愣,转身就要折回。
(我的)爷爷把她喊住了。他说你在啊,还记得我吗,我不久前也来过的。
海泠想起来了,大概两三个月前,从省城来过一组大学生,说是做课题需要研究老房子的建筑设计风格,也是她接待的;毕竟图书馆前身是她家祖宅,是这镇上最有风格的老房子。
当时来的人有三四个,她早忘了这个大眼睛的小伙子叫什么名字,只是隐约记得似乎姓高,同来的学生都“小高”“小高”地叫他。
海泠抹了一把脸上的灰说,我在大扫除,你有什么事?
小高笑了笑,朝她走近几步,站在楼下抬头说,我有几本老书要找,跑了好多县市的图书馆都没有,你们县上说,你这里可能有,我就过来看看。
他走了两步台阶,掏出一张书单递给海泠。
海泠要接,伸出手看到自己满手的泥灰,顿了顿又缩回去了。她说你放桌上吧,我去洗个手来再给你找。
小高又笑了笑说,不用不用,看你也挺忙的——不如我帮你收拾吧?
☆、爆米花
我说哇哇哇,然后你们就一来一往留了联系方式地址,然后你去找他他来找你,然后见了父母长辈拍了照登了记,然后我爸爸就出生了对不对?
海泠说,不对。
哦,我猜也是。
小高这次是一个人来的,为了他自己的课题。海泠带他上了三楼,把藏书阁点给他看。第一眼看到门上的木雕画的时候,小高非常震惊,他说我上次来的时候还没这个吧,这是突然从哪儿变出来的?
海泠说上次也在,你没仔细看。
小高半信半疑地接受了这个说法,然后凑近了细看起来。
他说这幅木雕年头不少了,又这么精致,都能算是文物了——你们怎么就这么敞开了放着?
海泠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不能说是前两天刚回来的。
小高又笑笑,自问自答似的说,也对,为门做的木雕,留在门上是最好看的,文物也不是为了被锁进玻璃柜里供人参观,才做出来的。
他说,古代工匠们的心思都很单纯,他们在木头上雕花,只是为了让它更好看。
海泠说现在的人难道不也是吗?
小高说现在也有这么单纯的人——但想法复杂的人更多;有些人研究艺术,不是因为“美”。
他伸出手做了一个点钞的动作。
两人收拾了一个上午,又一个下午,中途海泠请他吃了午饭——和图书馆隔了一条马路外的小面馆,大排面便宜又好吃。
到了下午三四点的时候,窗户擦完了,地板晾干了,书架上的书都堆在走廊上放着,等着一本本清理掸灰。
海泠觉得很不好意思,人家本来是来办事的,结果反而帮忙搞了一整天的卫生。她说那堆书先放着吧,我明后天慢慢擦。然后她拿起那份书单,给小高找书去了。
他的书单上一共七本书,都是又冷又偏的名字——关于一些旧民俗、老行当,以及地方史的古籍文献。她问他,你是学什么的呀。小高想了想说,算是历史。
海泠翻开馆里的编目簿子,用手对着上面的书名一行一行地找,花了半来个小时才找到其中三本。她把书架和号码记在纸上,继续找剩下的。
小高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有点坐不住了。他说,这种工作太浪费劳动力和时间,输入计算机信息库的话,几秒就能检索查找完毕。
他说,以后——不对,很快就会大规模普及自动化办公了,到时候你的工作量可以减少一半。
海泠随口说,就算要普及,像我们这样的乡下镇子,也不可能那么快就跟上。
小高说不会,现在国家的大门已经打开了,未来十年内的发展,会比过去五十年都快——会有更多新事物出现,淘汰那些不方便不合时宜的旧事物。
他又说,过去也有过像现在这样,外来的技术和文化排山倒海涌入的时期——比如盛唐和晚清,不过当时随之而来的就是战乱,所以没能继续发展下去。
——说到这里的时候海泠停了一下,叹了口气说,我那个时候想,这人说话怎么跟我爷爷似的,别是个傻读书的痴子吧。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书单上剩下的三本也找到了,任务完成6/7。海泠把那六本书拿下来,登记了一下,一起交给小高。
海泠说,还有一本实在找不到了,簿子上也没有,要不你去别的地方看看?
说完她一愣,又看看书单上最后那个名字:《行笔拾遗》——似乎刚刚才在哪里见过。
她拿出三楼的书目清单,视线顺着目录一扫——一模一样的四个字,平平整整地摆在那里。也许上午大扫除的时候,她刚刚亲手摸过这本书。
海泠说这书单谁给你开的?小高说,东拼西凑,到处看来的。
海泠又上三楼去了,轻手轻脚地翻查那堆线装书,很快找到了那本《行笔拾遗》。
她看小高的书单上写着,作者是唐代的——但唐代哪来的线装书?海泠戴上手套,小心翻了几页,发现这本书的状态很好,纸张几乎没有受潮,也没有发黄发脆,墨迹清晰,书页完整。她想这大概是本后世的手抄本。
按道理讲,三楼这儿都是爷爷的私人藏书,不对外开放借阅,最多给个复印件。何况这些书才刚刚从灰尘里挖出来,要小心处理,妥善保存。
然而海泠想了想,把这本书单独登记在另一个小册子上,给书包了个套子,装进塑封袋,又在塑封袋外面套了个牛皮纸的文件袋——然后交给小高。
她说,你小心点看,尽早来还。
小高吓得不敢接。他说这样行吗,这书看起来不能外借啊?
海泠说,古代读书人的心思都很单纯,他们写书,藏书,只是为了传播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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