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高认出自己的话了,他笑笑挠挠头,接过了海泠手里的袋子。他说那我一用完马上来还你。
然后海泠送他到门口,看他把那本书小心地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提着装了六本书的大口袋,朝车站的方向走去。他短袖衬衣的后背上汗湿了一大块,透出的肩胛骨线条秀气又流畅。
海泠看着他的背影,想到清晨薄雾里的小树。
——“砰”,爆米花的声音,不远不近。
小树的脚步顿时一停,他伸长脖子,前后左右一阵张望,不知道在找什么。
海泠想了想——她知道。
她站在门口“哈哈哈”地笑起来,笑完了伸手朝斜街口一指,提着嗓子说,那儿,爆米花在那儿!
小高回头朝她一看,也红着脸笑了。他说好久没吃这种手摇炉里出来的爆米花了,省城里都看不见,想吃都买不着。海泠说走走走,那我带你去买去,新鲜的。
小高还没来得及说好,海泠直接把图书馆大门一锁,背着她的小包跑出来了。
爆米花的摊子在小镇中学旁边,那儿算是一条小商业街,小卖部杂货店沿路排开,大小孩子喜欢的吃的玩的用的,什么都能在这儿找到。
海泠对这里再熟不过,她小时候也没少在这儿买糖买花,捏着五毛钢镚子买冰棍。她领着小高去找卖爆米花的大爷,一路经过炸臭豆腐的推车,编麦桔的铺子,卖头绳发夹的花花绿绿的小摊;她听到“叮叮当”的声音被风吹来,混着甜甜的糖香——那是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糖贩。海泠小时候,管这个叫“叮叮糖”,你要买糖,小贩就放下担子,掀开盖布,里面是一大块白花花的麦芽糖。他拿铲子“叮叮叮”给你敲下一块来,碎的算送你。
海泠说你们城里人没见过这个吧,小高说谁说没见过,只不过见得少了——我小时候,省城也是这样的,后来才发展起来。
他说你看,你们这儿不也是有新的店开起来了吗。
海泠顺着他的手一望,有两家新的小店在对面开张了。一家卖的是音乐磁带,店门口贴着男女歌手的大幅海报,站在旁边的老板操着一口带拐音的外地普通话。磁带店旁边的小铺子门口垂着厚厚的门帘,旁边墙上挂了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今日放映:《英雄本色》”。
海泠想起自己上学的时候,那里开了一家很安静的小店,有一个戴眼镜的叔叔坐在柜台后,终日低头修钢笔。
她也找他修过钢笔,修完之后,写出来的字横平竖直。
海泠突然发现,这条小马路就像分界线一样,这一边的老铺子老街坊还在优哉游哉地过着老日子,那一边的新玩意新面孔已经势如破竹地突进,带着从门外传来的西洋镜。
小高说,再过几年,这里也会发展起来,新的取代旧的,然后新的又变成旧的,被更新的取代。
海泠说,你的意思是,再过几年,我也吃不到手摇炉的爆米花啦?
小高一愣,想了想说,有还是会有的吧……不过肯定没这么多了。
他又说,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总有新的要来,旧的要走——不管什么事物都是这样,哪怕是神,也是会被历史更新换代的。
海泠想起他之前说的话——盛唐和晚清时,也曾经有外来文化排山倒海地涌入。
盛唐的时候,印度人的神来了。
晚清的时候,欧洲人的神来了。
那这一次……?
海泠还站在路上想得出神,突然一大群孩子嘻嘻哈哈地从前面跑来,一边大叫,一边紧紧捂着自己的两只耳朵。然后又是“砰”的一声,新的爆米花出炉了,空气里漫开甜甜的米香。
省城来的大学生抱着书和爆米花回去了,笑得很开心。海泠和他在路口道了别,也准备回家。走了两步之后,她想起图书馆三楼的窗似乎还没关,于是只好调头折回。
窗户确实没关,还把好几本书吹落在地。海泠一边骂自己,一边赶紧关了窗,把书捡起来小心检查。
——她看到一本半新不旧的手抄本,书名很眼熟,叫《行笔拾遗》。
海泠望着那个书名,回忆了两秒,确定自己放进袋子里的书也叫这个名字。
所以这是一模一样的第二本?
海泠决定把书带回家。
☆、《行笔拾遗》
我说什么情况,咋还有两本,一本收藏一本用吗。
海泠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有两本,所以我带回家去看了——反正也是自己家的书。
对,反正是自己家的书。晚饭后,海泠在自己的小书桌前坐下,戴了手套,翻开那本《行笔拾遗》。
同样的保存完好,墨迹清晰,纸张平整,看上去仿佛是从寻常旧书店里淘来的老货。海泠想,也许藏书阁里的书,也不是每本都传自五百年前。
之前看到另一本《行笔拾遗》的时候,她光顾着检查保存状态,没有留意书的具体内容。现在眼前的这一本,和小高拿走的那一本,是不是完完全全的同一本,她也说不上来。
我说那这本写了啥?海泠说,竖排的,繁体字,还写得一套一套的,玄乎得很,一般人根本看不懂——还好我看懂了。我说,那你用我这种一般人也能听懂的话来概括一下。
海泠说,她本来只是随手翻翻,结果翻着翻着,发现这本书说的,似乎是神仙的事。
唐代,应该是叫神仙吧。
我说是封神演义那种神魔小说吗?海泠说不是。
看完整本书,她觉得那里面写的,都是纪实的故事。
——玄宗开元十二年冬,有繁星夜陨如雨。不日,长安街头出现一名奇怪的白衣男子,身材颀长,容貌端丽,体有异香。男子不与人搭话,若有人问他,他便说自己是净尘公子。
净尘公子不饮不食,不眠不休,无论昼夜,都在街口长坐。曾有巡更人说,目睹净尘公子伸手指月,彻夜恸哭,咒苍天,骂神佛,泣血椎心。
又有人问公子,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公子说,从烟火处来,不知往何处去。
初时,公子一袭白衣风尘不染,雨雪不侵,虽无饮食但精神健旺,人人叹奇。半月后,公子柴毁骨立,满面尘垢,白衣褴褛不能御寒,便拾了破布旧衣草草披盖;路有孩童经过,公子伸手乞食,与寻常乞丐无异。
同年腊八,公子倒毙街头,收敛时,尚伸手指月,横眉竖目,满面不甘。
我说,就这样?这好像就是个落魄的富家公子吧?
海泠说,不对,净尘公子是一个神,陨落的旧日神。
《行笔拾遗》记录了十几个像这样的故事,都是作者从各地收集整合的。作者在书中说,夜有陨星,便有神灵降世。
神灵降世后与凡人无异,也会有饥渴困顿,生老病死。他们中的一部分不得不融入人类社会,像个凡人一样生活,直到死去。
我说,那为什么要降世?在天上不好吗?
海泠说,那本书上写着,如果一个神灵不再被人记得,不再被人知道,他作为“神”的身份就会死亡——然后就会从天空坠落,降临凡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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