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泠跟着上去了,听到有人议论说,我记得这两扇门不是早就给小将刨了吗?旁边的人马上说,你记错了吧,不是好好地在楼上吗,这么好的东西,真的给刨了砸了,那老爷子当初得多心疼啊。
海泠想起小将们破门而入的那一天,他们走后,爷爷拄着杖站在洞开的斑驳的乌木大门前,站在满地的木屑刨花里,像座摇摇欲坠的塔。后来天黑了,姑姑上去喊他吃饭,爷爷猛地一跺拐杖,一口气闷在胸口吐不出来,就不停地咳,咳着咳着,喘气变成了吁叹,吁叹又变成了号哭。
那个晚上,一直到天亮,家里没人说话。
海泠想也对,既然失而复得,那就好好珍惜——交给博物馆总比留在这里强。
围观的人群一直到傍晚才散,海泠终于又一个人站在大门前了。夕阳是橙红色的,和那一年那一天一样。
过去她没有机会这样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端详这幅木雕画,未来或许也不会有了。海泠抬起头,视线顺着祥云流动。姜子牙站在封神台上,松形鹤骨;受封的和未封的英灵各执宝器,恭敬地列在他面前。天宇朗朗,河汉皎皎,这一日之后,365个新生的神灵在天空俯视人世,他们司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也掌油盐酱醋,布帛菽粟。
——直到新的神灵出现,他们被人遗忘,然后坠落降世。
海泠突然想到,千年前受封的365个神灵,现在还在天上吗?姜子牙所封的原本就是战死的英灵,他们作为人死了一次,作为神还会再死一次?
——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声,海泠刚转过身,脚步声已经踏着楼梯而上,越来越近。
一个人影映在旁边的墙壁上,海泠迟疑着要上去招呼。人影原地一顿,然后走上前来。
一个没见过的男人踩着楼梯出现了。大概三十多岁,中等个子,脸膛黝黑,眼睛又大又亮;他的视线落到海泠脸上的时候,她感觉就像被灯直直地照着。
男人走到她面前了。她看到他穿着的粗布衬衣上沾满木屑,双臂粗壮,手指关节像树枝上凸起的节疤。
他朝海泠笑了笑,露出一排白牙。他说,我听说你们这儿有一幅木雕画,就过来看看,不知道现在方便吗?
海泠看看他,又转身看看紧闭的大门,又转回来看他。眼前的男人她虽然没见过,但他一脸亲善,让人看着提不起戒心。她想他大概是刚来镇上的工人,听见街坊的传言,就过来看个热闹。
海泠说你看吧,就那个门。
男人迈开腿朝藏书阁走去。他走动的时候,身上的木屑“扑簌簌”地往下掉。
他在乌木门前站住了,朝着木雕画伸出粗圆的手指。快要碰到木雕的时候,他的动作一停,转头望向海泠。
海泠会意地说,没事,这东西是一夜之间变成文物的,昨天这时候,我也这么摸。
男人又笑了笑,把手指轻轻贴上木雕。他的指甲缝黑漆漆的,也许刚刚拿过墨斗。
他抚摸每一道刻痕,就像母亲摸着女儿的头发。
然后他开口说话了。
他说,十二岁学艺,十八岁出师,同年成家、立业,二十岁闻名乡里,三十岁声名远播,四十岁病,四十三岁卧床——那之后就没再握过锤子。
海泠问,你在说谁?
男人说,一位在当时的凡人中比较优秀的工匠。
男人又说,我很喜欢他的作品,听说这一幅又现世了,所以过来看看。
——他说的是“又”。
海泠再度打量起面前的男人:中等身高,貌不惊人,身上穿着的粗布衣裤很旧了,衣褶里满是木屑。
她又把视线转向乌木大门。
被男人触摸过后,整幅木雕在夕阳下泛起一层淡金色的光芒。
男人说,又能看到这幅作品,我很开心。
他转向海泠说,你们要好好保存它,像这样的东西,今后大概会越来越少。
然后他就道别要走。
海泠赶紧喊住他,问他,你是谁?
男人一愣,看着她没有回答。
海泠说,你讲的……像这样的东西今后会越来越少是什么意思?
她想起《行笔拾遗》上面的话了——被遗忘的旧日神会降临世间,化为凡人,从此有了生老病死。
眼前的男人不管怎么看,都是个寻常木匠,仿佛刚从装修现场跑出来。
男人笑出了两排白牙。
他说,我懂你在想什么,我暂时还到不了那个境地。
说完他的视线一沉,似乎想到了什么,停了停又说——
“不过再过几年,可能就不一定了。毕竟现在又到了‘新旧更替’的时候。”
然后他再次道别,希望海泠能好好保存木雕,交代完这些之后,就转身离开。
他下楼的脚步声消失在二楼拐角。海泠扒在窗口看了很久,没看到有人从图书馆大门出来。
从他身上落下的木屑,像金砂一样闪闪发光。海泠伸手要拈来细看,突然从窗口吹来一阵风,把它们都吹不见了。
第二天下午,王教授来了,随行的有四名装卸工人,和一辆外地牌照的白色卡车。王教授和海泠打了招呼,几个人熟练地卸了门,小心翼翼地包好之后,就抬着放上卡车车厢。
他们还带了新门来的,顺手就装好了。
海泠跟在旁边说,你们要把这个门运去哪儿,哪儿的博物馆,什么时候能公开展出?
王教授说,要先带回去让专业人员鉴定养护,不会这么快公开展出。
他又拍拍海泠的肩膀说,尽管放心,这是国家的财产,我们不敢乱来的。
然后车子就发动了。
海泠站在大门口,看着白色卡车越开越远。不巧,路口秒跳了一个红灯,他们又不得不在图书馆十几米外停下
海泠想这个红灯真是及时,她能多看一会儿那两扇门了——哪怕是隔着油纸帆布木条框的。
她眨了一下眼。
下一秒出现的情景,她毕生难忘。
海泠看到无数金色线条从门扇厚厚的包裹下下“呼”地腾起,在空中互相缠绕连接,拼合成了半透明的金色影子。她看到手执三尖两刃刀的武将,背生双翼的异人,骑着黑虎的道士……等等等等熟悉的形象接二连三地从门扇上跃出,散花天女挽着披帛飞起,祥云和瑞兽紧随其后,连绵不断。
最后出现的是一幅长卷,一位老人盘腿坐在卷首,松形鹤骨,目光炯炯。
木雕画上365个神灵的虚影,没有片刻停留,朝着太阳落下的方向飞腾而去,仿佛归家的鸽群。
☆、骰子
我说等等,那些飞出来的是神灵?海泠说,不是,那些是被木匠描绘出来的神灵。
世人时常从想象中拼凑出神灵的形貌,那并不是真正的神灵,是各人眼中的他们的样子。
我说是不是就像那句话,狗描绘的上帝一定是狗,猫描绘的上帝一定是猫?
海泠说,对。
但当时的她尚没有这样的领悟。她只是看着金色的神灵们消失在天际,路口的信号灯也转绿了,载着大门的白色卡车一踩油门,一溜烟地跑不见。
52书库推荐浏览: 湖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