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泠说买不到了啊,所以要修。
张师傅拿着小锤子点点她,说,你还真是你爸亲生的——他当年有什么坏了磕了,都拿来让我修。
他说,这条街上大概也就我这个箍桶的会修玩具了。
说着他接过海泠手上的木偶,很熟练地抄了剪子,剪了一段铁皮下来,把木偶的胳膊箍上,然后捏了几个小钉子,“叮叮当当”地锤起来。
海泠一边看一边和他搭话。她说我爸爸也找过你呀?张师傅说是啊,比你还小的时候。海泠说找你修什么呀?张师傅说还能是什么,木刀木剑小木车,拴着布条的红缨枪,都是男伢儿玩的那一套,他和小朋友玩坏了,不敢告诉你爷爷,就拿来让我修。
说着张师傅的锤子一停。
他说,也不对,好像前两年还来找过我。
海泠说前两年?他离家走了都快两年了。
张师傅说是啊,他跟我说,要出门去外地了,所以临走前找我来修个东西。
海泠说,修啥?
张师傅又开始“叮叮当当”地落锤子了。他一边打一边说,是个陀螺。
一个很旧的木陀螺,开裂了,也掉了漆;海泠的爸爸临出门,特地带过来,让张师傅看看能不能修好。
张师傅说,还修这个干吗,你伢儿也十几岁了,难道还要玩陀螺?
海泠的爸爸说,不给她玩。
他说,这陀螺是我爸当初做给我玩的,他也就给我做过这么一个玩意,还让我伢儿给弄坏了。
他说,我马上要出去了,就想看看能不能修好。
张师傅说哦哦哦,懂了懂了,你就想带身上做个念想。
然后海泠的爸爸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
海泠说,那他就带走了?
张师傅说,带走了呀——不是我吹,我拿起手艺这么多年,就没遇上过我修不好的东西。
他说我还给他上了漆呢。
说话间,木偶也修好了,胳膊上套了个金闪闪的箍子。张师傅调好油漆,给它涂了件新衣服。
他说你试试,跟新的一样。
海泠就抱着跟新的一样的木偶回家了。
她想也许爸爸并不像自己想的这样,是因为不想回来才不回来的。
说不定其实他也很想念这里,想念自己的小时候——所以出门前还要特地找人,修好小时候的玩具,然后带在身上。
我说,那为什么不回来呢?
海泠说,可能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吧。
而且想念归想念,对大人来说,想念的东西,放在心里就行了。
我说那个几百岁的老头子好像不是这么想的。海泠说,他不一样,他不能用一般人的想法去揣摩——反正像我这样的一般人,就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海泠打开家里的门,屋子里安安静静,她出门时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她把木偶放进玻璃柜,锁上门,刚要转身走开,金灿灿银亮亮的光点突然闪得她满眼都是,像扑进了一窝萤火虫。海泠一下子反应过来这是什么,立刻用身体护住了玻璃柜。
她还抬头看了看时间:上午10点,大白天。
那只小猴子在光点中出现了,抓耳挠腮,“叽喳”乱叫。
海泠说你又来偷东西。小猴子说,呸呸呸,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一个事而已。
海泠说什么事,难道我爸爸的陀螺后来也被你拿了?
小猴子说,不是。
它说,不过你爸爸确实有东西在我这里。
它又飞快地眨起眼皮,金色银色的光芒一阵乱闪。然后它猛地闭上眼,停下了,同时伸手往空气里一抓,好像从不存在的架子上拿下什么东西来。
小猴子睁开眼睛,翻开手掌。
手掌上是一叠照片。
海泠妈妈的照片,海泠和妈妈的照片;她哭得稀里哗啦,一点面子都不给的那张也在。
海泠的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她说原来都是你拿的!
小猴子说,你说错了,之前是被你爸爸带走的,我是从他身上拿的。
海泠说,你不是说只拿小孩子的东西吗?
小猴子说,那是一般情况下;而且我拿孩子的东西,是因为孩子会一直惦记;但有些东西,大人会记得比孩子更久——那当然更要拿。
海泠说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小猴子“叽叽”一笑说,那些要脸的,都早早地死了。
海泠说,那你把照片还给我,我用东西跟你换。
小猴子说不换不换,你主动送给我的东西,肯定不会惦记,我拿了也是白拿。
海泠说,那你要怎么才跟我换?
小猴子的眼珠子一转。它说,我先把照片给你,等你以后有了更喜欢的东西,我再来拿。
说完,又是一阵粉末似的光芒闪过,小猴子不见了,那叠照片“啪”地落在地上。
☆、远行
我说, 那猴子最后拿了你什么东西?
海泠说, 气死我了,你爷爷亲手刻来送我的镇纸,没两天就不见, 我找了半辈子都没找到。
她说气死我了, 为了做那东西,你爷爷手上都划了好几道口子。
我说妈耶,那你不得打死它。
海泠说,我倒是想, 但是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它了。
这个后来是指很久以后,我爸爸出生以后。当时海泠早已不是18岁,也早已离开家乡小镇, 像一条从鱼缸的裂缝里滑出的鱼,顺着溪流,顺着河流,摇着尾巴游向更大的世界。
虽然她已经在别处安家落户, 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每逢年头节尾,海泠都会回到镇上, 看姑姑,看奶奶,拜访老人。她看着家乡越来越好,自己能见到的人却越来越少了。
她想,这个镇子和她一样, 也在朝前走,只是朝着不同的方向;越变越好是肯定的,变得陌生是难免的。
毕竟改变未必都是坏事,固守也并不一定都值得炫耀。如果在许久的分别之后,这镇子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丝毫未变——那才是值得担心的事。
——当然,海泠在18岁的时候,并没有这么多感慨。在18岁的前半段,她满脑子还是自家的图书馆
我说,那后半段呢?
海泠说,18岁的后半段,我就不在图书馆了呀。
图书馆的老房子被烧,在当时的镇上算得上是件大事。海泠回来后一连三五天,每天都有大妈阿姨过来打听八卦。
她后来才知道,当时镇上传说,是那个外国人在修房子的时候做了什么,冲撞了家神,所以海泠一走,房子就着了。
阿姨们说,这事真的假的?你家里没丢东西吧?唉我就说这洋人怎么会平白无故帮你们修房子,肯定没安好心!
她们说你爸爸呢?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怎么你爸爸还没回来?哎呀你爷爷要是地下有知,这不得气得打死他!
阿姨们一天天地来,动动嘴皮就把海泠全家的戏份安排好了。海泠也不和她们争,就是在她们问到自己的时候,发几声“嗯”,说个“不知道”,然后继续坐在柜台后,翻一本看不完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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