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泠敲了一下我的脑袋。她说这不是傻,这是心地单纯——而且那时候,也没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电视剧。
但就算再“心地单纯”,海泠也察觉出不对劲了。这时候已经快要九点过半,小马路上来往的车辆行人都不多了,附近的小商铺也一家一家地打了烊。海泠就着路灯的光把面前的人打量了一遍:四个人,有高有矮,都是二十岁上下,都是中分头,像脑袋上顶了一本摊开的书。
海泠朝旁边挪了一步,准备过马路,回到主人行道上。
——立刻有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海泠下意识猛地一挣,挣不脱。旁边的人说,跑什么呀,我们带你找旅馆。
海泠说你放手,不然我就叫了。
她这一说完,对方不但没松手,反而哈哈大笑。剩下的三人也一边笑着一边把她围了起来。
抓着她的人说,你初来乍到,我们帮你带路,你怎么还——
他的半句话在嘴里刹车了。
海泠没留神听他说话,只觉得腕上一松,她把胳膊猛地一甩,轻轻松松就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旁边三人也是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那人说,什么情况,我的手僵了?
他伸出的右臂就保持着空握的姿势,抬不高,收不回。他试着用左手去拽,发现左手也没有知觉了。
其他三人哪见过这种场面,慌慌张张地对他又拍又打,问他有感觉没有。没人顾得上旁边的海泠了。
海泠下意识地瞥眼朝地上一看。
路灯把四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们的站位正好让彼此的影子重叠在一起。相交的影子的旁边,一个武将手执宝剑的剪影落在灯下,剑锋从四人的影子中穿透。
有人在她耳边说——“快走”。
☆、限量供应
海泠说, 她当时真是吓慌了, 几乎想都不想,拔腿调头就跑。
我说,那之前你被影子追, 就不害怕吗?
海泠说, 我不知道那些影子是什么,会对我做什么,但我知道小混混是什么——还有他们会做什么。
她拖着箱子跑了好久,跑得心脏都快从嗓子里颠出来了;她根本顾不上看路牌, 反正什么路都不认识。她只知道要朝着光跑,不能离开大路。
匆忙的喘息间,海泠隐约觉察到四周越来越安静, 灯光渐渐稀落,只有自己一人的脚步声在夜里踏响。
钟楼的报时声又传来了,“铛铛铛”,十下, 隔得很远。
海泠停下来, 一边喘气一边回头看。
身后没有人。
前后左右都没有人。
自己似乎跑到一个居民区了——小马路,小花坛, 还有零零落落亮着灯的住宅楼。海泠说,她当时的感觉就像误入洗衣机的小猫,机器即将开动,而自己还惶惶不知所措。
海泠吸了一下鼻子,不能哭出来。她摸出刚刚买的烤番薯, 已经被一路的夜风吹凉了。
她一边咽着烤番薯,一边拖着箱子慢慢走;她路过一盏路灯,脚下的影子从身后跑到身前,变短又变长。
海泠想,这个城市的善意只限时供应八小时;现在天黑了,善意下班了。
她想起那个会搭帐篷的外国人,早知有这一天,她应该向他讨教一下野外过夜的经验。
——地上的影子冲她挥了一下手。
海泠一愣,以为自己看错了。她揉揉眼睛,然后举起胳膊,放下,举起,放下。
影子没有跟着她一起动,还又挥了一下手,好像在招呼。
海泠的烤番薯“啪嗒”掉地上了。
一秒的思考后,海泠冷静下来,她知道面前的影子是什么了。她弯腰捡起烤番薯,吹了吹,镇定地又咬了一口。
影子一动不动地贴在地上,好像在等她。
海泠说,你是谁,有什么事?
影子当然不会说话,它又举起一只手,朝旁边一指。
海泠跟着朝那儿看去——是一条亮着路灯的小路,横穿过居民区,不知道通往哪里。
影子指着方向的手重重挥了两下。
海泠明白过来。她想反正现在也不认识路,就当它是来指路的吧。她又咬了一大口烤番薯,拉起箱子朝那条小路走去。
小路,左拐,小路,左拐,弄堂,右拐——海泠走动的时候,影子也跟着她一起走动;但只要她一停下,影子就像有了独立的思想,立刻给她指出下一步的方向。
十几分钟的步行后,海泠再次看到了闪烁的霓虹灯,和电视幕墙上女明星的漂亮脸蛋。
深夜十点,市区还是车来车往,“滴滴叭叭”的喇叭声却比一片死寂让人安心得多。
海泠松了一口气,又低头看看自己的影子。
现在影子的手正指着正东方——路牌显示“江文路”。
海泠马上拖着箱子朝前走去。
大钟敲响11下之前,她终于在影子的指引下找到了一家有空房的旅馆。前台小姐说你运气真好,本来这房间都订出去了,那客人10分钟前又临时退房——现在阿姨还在打扫呢,你等等,马上就好了。
马上就好了,然后海泠洗澡,吃饱,在旅馆的小床上躺下了。
她想,那个给她指路的影子是谁?或者说,谁借用了她的影子为她指路?
是电影的那个朋友吗?
不然的话,难道除了飞将军,还有谁在身边悄悄保护她?
问题太多,她来不及一个个琢磨明白,就沉沉地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上午8点,对海泠来说,这已经是一个圆满的懒觉。她拉开窗帘朝外望去,天气晴好,昨晚的夜色被剥开,这个城市像橘子瓣一样展现在她眼前。
海泠忘了昨天的惊吓,背着小包出门去了。
她不知道爸爸在哪儿,现在手上唯一的线索是电影说,半个月前他曾经出现在某商场。海泠今天就要去那儿。
不指望遇到,至少踩点。
作为国内第一大都市,M市当时已经与国际接轨,在许多方面都领先十八线小城镇半个世纪。海泠透过公交车的窗户,第一次看到柜子似的爆米花机,五颜六色的冰淇淋车,还有路边栏杆后,排队等着的士的长龙。
一家商店门口还有小丑在做表演:大红鼻子,爆炸假发,身上穿着花里胡哨的连体衣,手里甩着五六个瓶子,身边围满小孩。
她还看到穿着白色婚纱的新娘子了,脸上画着明艳的妆,纤细的胳膊提着裙摆,急急忙忙地穿过马路,走进一扇石库门里。
这些都是从“门外”进来的东西。这些东西飞快地落地生根,在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 “噼噼啪啪”地发芽,争抢着要在新鲜的空气里开出花来。过去数百上千年的时光在这座城市里留下的痕迹,正在一天天地剥落,好像被撕掉的墙皮。
这一对比之后,海泠觉得自己的家乡,自己之前去过的古镇,简直就像冰封的冻土层。
她想,如果将来每个城市都会发展成这样的话,那“里面”和“外面”,好像也没有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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