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两人找到了卖爆米花的摊头。老大爷正一手转着手摇炉,一手往炉底下添柴。海泠说来一斤米花;老大爷指了指身边几个大口袋,说,排队。
那些口袋里,各自装满年糕条、大米、花生……年底一到,炒货又开始紧俏了。
两人就在炉子旁边等了一会儿。小高说你怎么不戴手套?海泠说出来的时候忘了。他就把自己的手套给她,自己把手揣兜里。
前面不远处传来“噼噼啪啪”的爆竹声,锣鼓喇叭闹哄哄地奏着一支迎亲的调。穿着婚纱的新娘子被簇拥着下楼,簇拥着上了婚车。婚车是辆黑色的桑塔纳,这镇上少见的进口车。
老大爷朝那边一望说,哟,赵家女伢儿出嫁了。
海泠认识这个“赵家女伢儿”,她大她三岁,海泠还喊过她姐姐。小时候两人一起趴在水泥球桌上做作业的时候,赵姐姐说,将来她想做服装设计师,出国去,给最著名的国际明星设计衣服。
赵姐姐又问她,你呢,你将来想干嘛?
那时候海泠小学一年级。她一边做数学题一边说,不知道。
现在一转眼,大家都长大了;赵姐姐没做成设计师,也没出国,但嫁了一个有桑塔纳的男人,也能让她妈妈喜滋滋地到处分糖了。
老大爷一边转炉子一边说,赵家女伢儿也是有菩萨保佑,找了个老板——听说还在省城买了新房,要去做城里人咯。
他转头看看海泠,又看看她旁边的人,说,你呢,你啥时候请我们吃糖啊?
海泠摸摸口袋,掏出一颗糖来说,喏,吃糖。
提着爆米花回去的时候,海泠问小高,你毕业了想做什么?
小高说,应该还会继续读书。
他说读的书越多,越觉得自己无知,也有越多的事想去弄明白——所以可以的话,还想继续深造。
海泠说,我也想回学校,继续念书了。
小高一愣,笑了笑说,那你要不要来试试我们学校?我们的文科专业还不错。
海泠说,我想考师范。
她说我想做老师。
小高又转头看她了。
海泠对我说,她就是在18岁那年,在从外面回来之后,决定要做一个小学老师的。
我说,为了用爱浇灌祖国的花朵吗?
海泠说,你看我像是那样的人吗?
也对。
她说,她知道自己传授不了太深奥的知识,但她想给孩子讲故事——因为孩提时听到的故事,往往能伴随人一生。
海泠说,这样,就算我自己将来忘记了这一段经历,还会有许多人替我记住——我遇见的那些神灵的故事,也不会被忘记了。
我想起海泠家里那本大影集,上面有好多她和学生的合照。她的第一届学生,也差不多都有孙子孙女了。
海泠说,我可能教不出伟人,但我希望他们能都成为正直的人。
我说,其实在图书馆里,也能给孩子讲故事啊。
海泠说,但我想更多地看看这个世界。
她说,那个人的经历是她没办法比较,但她也想在自己能力的范围内,尽可能地多去一些地方,用自己的眼睛多看一些东西。
她说做老师有两个长假呢,我可以去好多地方啦。
我猜也是。
听她这么说了之后,小高想了想说,那我帮你找些备考资料吧。
他说我妈妈就是老师,有好多材料可以给你看——你准备明年报考?那我过两天给你带过来。
海泠马上跑回去,又给他买了一袋爆米花。
两人走完了一整条街,再往前就是汽车站了。海泠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来,她问小高,你觉得那些神灵的传说都是从哪儿来的?
小高想了想说,如果存在神灵,那么也是先有人,后有神——神灵大概是过去的人们创造的心灵寄托吧。
希望能有超自然的力量能保护自己的家人,希望能有超自然的力量能为自己带来幸运——于是人们创造出一些高高在上的意向,相信他们能实现自己做不到的事。
海泠说,可是像疾病、灾厄、死亡……这些神灵呢,也是寄托吗?
小高说,这是迁怒。
他说,在过去的条件下,治不好重病,避不过天灾,又找不到可以怨恨的对象,于是虚构出掌管这些的神灵来,至少还能口头上骂一骂。
海泠觉得他说的也不算没有道理——但她不太同意。
当然她也没说出来,把小高送上车之后,她就自己回去了。
路过镇上那棵标志性的大树的时候,海泠停了一下。
十年前,她就是在这棵树下,遇到了那个老爷爷。
他对她说,今后这镇上还会有人很多人来,很多人走,还会热闹很久的。
那个时候,她以为他说的是镇上的人口。
那一年夏天,海泠差不多七八岁,抱着酱油瓶往家走的时候,遇到了一个瘦精精的老爷爷。
当时是盛夏,知了一声接一声地吵。老爷爷笑眯眯地坐在路边大树下,身上穿着一件很脏的小褂子,粗布裤子上全是黑漆漆的烂泥,走近几步,一股恶臭就扑面而来。
海泠想他大概是刚从地里干活回来,但老爷爷的脸很陌生,从未在镇上见过。家里不让她和陌生人说话,于是海泠拎着酱油瓶子从老爷爷面前经过,目不斜视。
老爷爷却突然开口了,问她,车站怎么走?
海泠继续目不斜视,小短腿“一二一”地朝前迈。虽然这段路上没有别人,但他又没叫她的名字,她就假装不知道他在跟她说话。
老爷爷“哈哈哈”地笑了。他说你都长这么大了啊,掉进河里那时候,还是个奶娃娃呢。
海泠一下子就停下来了。
当时,整个镇子被一条小河环绕,河水在这里打了个马蹄形的弯。老人都说,这条河是孙悟空用金箍棒画的圈圈,河里有河神,守着镇子上的人家宅平安的。
这传说大概是真的,因为镇子确实风调雨顺;临近的市镇旱涝频发的时候,这个小镇还是什么事都没有,水清河晏,鱼肥虾壮,偏安一隅。
海泠一岁多的时候,曾经不小心掉进河里。据大人说,她才刚下了水,马上就被波浪推到岸上,连襁褓里的尿布都没湿。
对这件事,海泠只有一些零星的记忆。她隐约记得似乎有一双手托着自己,把她推出水面,之前和之后的事,全然没有印象。
现在倒是没人会掉进河里了——镇上的印染厂开起来之后,整条河都又黑又臭,三五米内连只鸟都看不到,别说人了。
海泠以为这老爷爷大概刚从远方回来,于是走近一步,准备给他指路。然而老爷爷立刻挥挥手,不让她继续靠近。
老爷爷说,我身上臭,你别过来,小心熏着你。
他衣服裤子上散发的臭味,和那条小河的气味很像,也许他刚从河边过来。
于是海泠站在几步外,一只手拎着酱油瓶,一只手给他比划去车站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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