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泠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她在门边站了站,又上前一步,替奶奶掖好本来就很严实的被角。
——她突然看到有只小虫子在奶奶耳垂上爬。
就半块指甲那么大,透明的外骨骼,透明的翅膀,透明的触须;要不是她离得近,猛一眼看去,只会觉得有滴水珠落在耳垂上。
海泠正要伸手去捉虫子,奶奶突然动了动,醒了。
奶奶迷迷糊糊地睁眼说,囡囡你怎么来了,你不上学吗?
她说高中了课业重,别老是过来看我。
——那只小虫子转眼就不见了。
海泠说,今天不上学,快过年了,我们放寒假。
奶奶“哦”了一声说,对对对,要过年了。
她的声音虚弱得就像地面上被风吹动的落叶。
海泠说,所以你好好休息,听医生的话,养好身体,大家都等你回家过年。
奶奶说那我可得早点回去,给你爸爸炸酥鱼,给你妈妈糟鸡肉——还要给你买米花糖。
海泠走出病房的时候,医生已经走了。姑姑拉住她说,你回家收拾一下,给奶奶带几件换洗衣物过来。
她说这个年怕是要在医院里过了。
海泠说,好。
她回到姑姑家,找了只小旅行包,给奶奶收拾东西。
换洗衣服放进去了,牙刷牙杯放进去了,收音机也放进去了……她看到爷爷的木箱放在五斗柜上,过去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地存着奶奶的皮影戏班。
自从找回这个箱子之后,奶奶每天都要把她的戏班子拿出来好好看看。这些都是奶奶曾经唱过演过的故事,箱子里的每一个人都神通广大。
海泠盯着看了一会儿,拿了一个小人儿,用盒子装好,包好,放到旅行袋旁边。
她只希望这些戏里的神灵也能保佑奶奶平安无事。
这天晚上,海泠很晚才从医院回到家里。关灯之后,她还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想奶奶的事,想自己考试的事。
妈妈去世那天,她在学校上课;等她赶到的时候,妈妈的眼睛已经看不见她了。
海泠想,要是奶奶的病情一直拖着,她要不就不去考师范了吧?
她只觉得这些念头越来越沉,越来越多,翻来覆去圈圈绕绕,像毛线一样把她缠住捆住——她动不了了。
不知多久之后,海泠意识到自己站在一片荒漠里——非常熟悉的灰白色荒漠,她曾经来过。
她试着朝前走了一步,地面被“咔嚓”踩响,就像踏在挺括的纸张上。
又有人在身后叫她——“喂”。
海泠转头,看到那个也被她用“喂”称呼的男人站在那里。他身上穿着繁复华丽的异国服装,脑后拢起一束马尾。
J说,我可以帮你治好你奶奶——血栓和肿瘤都会消失,保证让她的内脏器官恢复如新。
海泠猛地冲到他面前。她说真的?你现在在哪儿?你能马上过来?
J说,但你也得帮我一个忙。
海泠的话头停住了。
她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J说,为什么我会永生不死?
他伸手点了点自己心脏的位置。
他说,在这里,有一块石头——是我妻子的遗物。
他说只要石头还存在,我就无法死亡;但要我把她从我体内分离,这也无法做到。
他湖蓝的眼睛望向海泠。不论清醒或入梦,这都是海泠见过的最认真的视线。
J说,请你创造一位神灵,能让我带着她一起死去。
海泠说,这是什么石头?
J说,后世把它称为贤者之石。
他说,我是从她的骨灰中炼成的。
☆、念旧
海泠说, 她是在很久之后, 才从书上知道了“贤者之石”是什么东西。
它被那个时代的炼金术师们称为“奥秘中的奥秘,世间最完美的精华,长生的灵药, 永恒的光辉, 上天最伟大的赐福”。然而在J说出那个名字的当下,海泠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是我?”
她这么问了之后,面前的男人朝她伸出手,摊开手掌。
他的掌心上躺着一枚项坠, 坠子是打开的,里面似乎有一方小小的画像。但海泠想凑上前去看的时候,梦境的画面又模糊了。
J说, 她的画像本来差不多已经碎在了坠子里,纸张脆得像烤过的蛋壳;然而几天前,我再次打开项坠,发现从纸到墨, 全都焕然一新。
纸张挺刮干净, 线条鲜明又流畅,就像5分钟前刚刚画好的。
J说, 那天,清墨的儿子碰了这个坠子——也许是他把画像修复了。
他说在这之前,我几乎没有想过,旧日神的后人,能够继承力量这件事。
他湖蓝色的眼睛又望向海泠了。
海泠意识到了什么。
J说, 你数百年前的先祖中,曾经有过一位旧日神——这大概也是为什么你的祖母,能那么轻易地创造出守护神的原因。
他又说,虽然到海泠这一代的时候,血缘已经被稀释得相当淡薄了,但她依然拥有特别的力量。
——也许这力量能帮他实现愿望。
他说,我已经厌倦寻找和等待了。
海泠明白了。她说,可是这不就等于是我杀了你吗?
J说,我只是不会死亡;饥寒、干渴、疲累、灼痛……该来的还是会来。
沙漠中的脱水与饥饿,世界最高峰的极寒与暴晒,丛林中猛兽的撕扯,毒虫的噬咬……这些不能杀死他,却真真切切地折磨着他。
他曾经被封入领主的墓穴,忍受了长达几个世纪的饥/渴与窒息,直到墓室被考古队的□□轰开。
J又点了点自己的心脏。
他说,但和这里的痛楚比起来,这些什么都算不上。
他的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在提醒他——是他最爱的人的死,才换来他的长生。
海泠说,可是如果你死了,唯一记得她的人也不在了……
J说,如果爱情可以拯救她,那她应该永生不死。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低下头,亲吻手中的项坠。
然后海泠醒了。
被子里的温度是真实的,床头闹钟走秒的“嚓嚓”声是真实的,从窗口落下的阳光是真实的。
她低下头,看到一条细细的银线从自己的胸口穿出,飘飘荡荡地连接着另一个方向。
这也是真实的。
海泠闭上眼,抬起头再睁开,不去看它。
她和老镇长请了假,今天一整个白天都要去医院看护奶奶。
海泠到医院的时候,姑姑刚喂奶奶吃完早饭,让她躺下休息。她嘱咐了海泠几句,就急急忙忙去上班了。
海泠在奶奶床边坐下,听奶奶靠在床上咕哝着说话;奶奶声音很小,她其实听不清几句,但还是很认真地应。
奶奶说,过年,新衣服,吃饭,文鹤。
海泠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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