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说,小时候,瓜子,炮仗,红包。
海泠说,嗯。
奶奶说,老家,北方,祖上,仙女。
海泠停了停——嗯。
说完,她的视线一斜,又看到昨天那只小虫子了——水滴一样透明,圆圆小小的,正沿着奶奶的耳垂爬上去,就像一滴滚动的露珠。
她立刻伸手要去捉它,然而小虫子飞快地爬进奶奶的耳朵眼儿里,看不见了。
海泠说,奶奶你朝我这儿躺,我给你掏耳朵。
然后她坐到了床沿上,把奶奶的脑袋搁在自己腿上。奶奶瘦瘦小小的,就像一把干巴巴的骨头,一点分量都没有。
海泠捏着挖耳勺,小心翼翼地探入奶奶的耳朵;她把指尖轻轻一拧,没有碰到像是虫子的东西。
海泠想,也对,要是随便就能掏出来,那也不过是只寻常小虫。
奶奶又开始讲过去的那些事了,有一搭没一搭,但听起来似乎很高兴。海泠还没把另一只耳朵掏完,奶奶就睡着了,呼吸声又长又沉。
海泠又替奶奶梳了梳头,然后把她的脑袋小心地托到枕头上,轻轻放下,又给她盖好被子。
海泠想,不管那只小虫子是什么,事到如今,能相信的也只有医生了;毕竟自己不过是一介凡人——
她看到胸口的蛛丝突然亮起来了,原本柔和的银光耀眼得像一片月亮。
蛛丝飘飘荡荡地伸向病房门外,穿过门板。
海泠又看了看睡着的奶奶,开门出去了。
——昨晚在梦里见过的那个人,果然站在医院走廊上。上午的日光落在他脸上,他碧蓝的眼睛就像一汪池水。
J看到海泠出来,伸手扯断了胸前的蛛丝。连着两人的银线像雨丝一样没入空气,不见了。
海泠说,你来了。
J说,你愿意吗?
海泠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如果说“同情”,那未免太过冒犯;但要她杀死这个人——她又怎么可能做到?
J说,你们宣扬生命可贵,那是因为你们的生命短暂;对我来说,这一生太长了——漫长,无趣,痛苦。
他说,普罗米修斯也不愿意被捆在悬崖上永生。
海泠说,非要吗?
J说,你不想治好你奶奶了?
海泠吸了一口气。
J说,有了努力的目标之后,人生才算是刚刚开始——我想你也不舍得放弃。
海泠不说话,也不抬头看他。她的视线落在地面上,J的影子颀长挺拔,像刀片切开满地的阳光。
她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可没想过,这个人有一天会要求自己杀死他。
我说,是我,我也不想答应。
海泠说,但是奶奶怎么办?
我说不上来。想了好一会儿之后,我说,如果有人用治好你做条件,要求我做事,我大概会答应吧。
海泠伸手又要敲我的头,手都快落下来了,她又停了停,替我撩起落下的额发。
海泠说,你现在觉得简单,可能是因为,你身边没有一个像他那样的人。
即使对他来说,死亡是更好的归宿,她也不想杀死他。
至少不是自己杀死他。
海泠抿了抿嘴,正要开口,面前的男人突然大步朝她走来。他伸手把她一揽,另一只手从她肩上拿起了什么东西。
——一只小虫子,圆圆的,透明的,就像一滴凝固的水珠。
J皱了皱眉头,手指稍稍用力,把虫子捏碎了。
海泠立刻问他,这是什么?我奶奶身上也有!
J看了她一眼,没有解释,直接破门而入。海泠在后面小声喊他你轻点——
她的话才出口一半,就卡在唇上了。
她看到一层厚重的水雾在病房里蒸腾而起——不对,不是水雾,是无数只透明的小虫子,密密麻麻地团在一起,几乎挤满了整个房间,连病床都看不见了。
海泠说这到底是什么?
J背对她,直直地站在虫群面前。他说,这是记忆神的走狗——“念旧”。
他说完,虫群里“叽叽叽”地一阵骚动,水雾像网一样张开,兜头盖脸地朝J猛压下来。
J不慌不忙地划了一根火柴,扬手丢到空中。整张水网都被“轰”地烧着了,“叽叽叽”的怪叫声响成一片。
海泠说不会有事吧?这是病房啊,我奶奶在里面!她要绕过J挤进去,又被他一手拦下。
J说没有关系,正常情况下是不会聚集这么多的,它们一定是发现我来了。
他的话音刚落,被点着的虫群突然再次骚动起来,无数燃烧着的小虫成群结队地朝门口的两人飞扑,像一场落火的暴雨。
J立刻把海泠拉进病房,反手关门,用身体把她护在墙角。同一时间,他用纹着乌鸦的左手单手抽出一根火柴,屈指朝空中一弹,干脆利落,甚至没有回头。
火柴接触到燃烧的虫子,更大更炽烈的火焰爆窜开来。海泠几乎尖叫出声,J又一手捂住了她的嘴。
他说,没事,烧完就没了。
下一秒,火焰熄灭了,像被一张看不见的嘴巴“啊呜”吞掉。
病房的天花板也好,地面也好,柜子,椅子,病床的被褥……整个房间干干净净,连一颗灰都没有。
海泠看到奶奶还躺在床上,睡得很沉,就像几分钟前她出门时那样。
奶奶甚至还在打呼。
J说,这些虫子叫“念旧”,会爬进人的耳朵里,说一些陈年旧事;它们说的事不一定是真相,但一定能让听见的人感到安慰。
我说,就是记忆的美化?
海泠说,对。
J说,人和念旧之间是互相吸引的,总是沉浸在过去中的人,不愿面对未来的人,身边会有很多念旧;那些小虫子就在他们的耳朵里鼓动翅膀,让他们活在被美化后的记忆里。
时间长了,就记不清事了。
海泠说,我奶奶的老糊涂,难道也跟这个有关?
J说,你想恢复她的记忆吗?
海泠又转向奶奶。奶奶闭着眼睛,嘴唇动了动,看口型,似乎在叫“文鹤”。
她隐约看见奶奶的发间似乎藏着一滴水珠,圆滚滚的。
海泠说,不用了吧,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不需要她记得了。
J说,就算你想恢复,我也做不到。
他亮出了纹着凤凰的右手。
J说,但治好她的身体,这件事还是很容易的。
医生来的时候,海泠正在给奶奶倒水。医生说情况还好吧?海泠还没说话,奶奶坐在病床上朝他笑了笑说,本来就没什么大事,早点放我回家去,我还要给儿子媳妇灌香肠呢。
☆、年轻人
我说, 你最后还是答应他了?
海泠说, 没有,我只是请求他治好奶奶。
我说,这不还是一回事?这么一来, 你也不能拒绝他的要求了。
海泠说, 嗯。
那天晚上,她刚一入睡,就又落到那片灰白的荒漠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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