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公主_西岭雪【完结】(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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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故事的泥人儿?"建宁果然大喜,"在哪里?快拿来我看。"

  匣子很快被取来了。建宁不急着打开,却先看那盒子。一共四盒,红、蓝、粉、绿四『色』地子上绣着人物故事,衣袂飞扬,须发分明,针脚极其细密紧致。打开来,则是一式的白绫衬底,分成一格一格,收着人物、亭阁、马匹、树木等,男女老少,不一而足,桌椅屏帷,各具特『色』。

  建宁惊喜地叫起来,兴致勃勃地猜测:"我猜这盒肯定是《西厢记》,你看这座庙的门额上还写着"普救寺"三个字呢。这个是张生,这个是崔莺莺,这个是红娘,这位一定是老夫人!"她笑起来,这哪里是四盒泥人,简直就是偌大的畅音阁和整个戏班子嘛,只要把这些人一个个搬出来,就可以排演整出戏了。

  这盒又有柳树又有梅花有男有女有僧有俗的大概就是《牡丹亭》了,刚才远山秀女说过有这出戏的;那盒有水有船的是什么呢,好像就在嘴边,却一时说不出来。建宁着『迷』地看着,仿佛听到远远地有锣鼓声响起,甚至可以在空气中捕捉到幽微的唱曲声。她打赌自己一定听过那曲子,也一定知道这故事,只是,就像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平湖一样,她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那曲子。她想,真的有很多很多的事被自己遗忘了,她得把它们一一找回来。

  远山看到她专注的神情,知道自己这份礼送对路子了。她正想开口提醒格格这盒泥人是什么故事,却听皇上先说话了:"这一盒,最适宜叫绿腰边唱边猜。"

  建宁蓦然想了起来:"这是《倩女离魂》的故事!"她只听绿腰唱过一支曲子,还从没看过整出戏,因此一时想不起。听见这就是张倩女的戏模子,不禁有种故友重逢的喜悦,忙招手叫绿腰上前来:"你认不认得这里谁是谁?"她夸耀地一挥手,"给两位小主唱一段《倩女离魂》吧。"

  绿腰欣然领命,双手叠在腰间妙曼地施了一礼:"有辱皇上圣听。"明明是格格的命令,明明是为了答谢两位秀女,然而在绿腰眼中心里,她唱这支曲,却只是为了皇上。

  "向沙堤款踏,莎草带霜滑。

  掠湿裙翡翠纱,抵多少苍苔『露』冷凌波袜。

  看江上晚来堪画,

  玩冰湖潋滟天上下,似一片碧玉无瑕。"

  绿腰妩媚地拧着腰肢,优雅地做着手势,一举手,一转眸,都有无限风情。她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她,这一刻的她漂亮极了,光彩极了。在众人的簇拥与猜测里,在漫长的失落和等待之后,她终于找到了做主角的感觉。

  然而在建宁的心里,却有更重要的人更重要的事,她摇着皇上的袖子说:"哥哥,以后我可不可以常常进宫来找她们玩?你给我下一道旨好不好,许我可以不用通报,也不用请求恩准,随时都可以进宫来玩。如果你忙,就让平湖和远山陪我。"

  这其实是相当越格的请求,然而顺治只是略微思索了一下,便很痛快地答应了:"好,我这就让吴良辅告诉各门守卫,十四格格可以不须传召,随时进宫。"

  远山一震。如果刚才她还只是猜测建宁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举足轻重的话,那么现在她已经可以断定,这位十四格格的威力甚至有可能超过后宫任何一位妃嫔,简直是拥有生杀大权的。她不禁庆幸自己刚才的大方,真没白送了那匣泥人,这一铺,算是压对了!

  建宁心满意足地笑:"谢谢皇帝哥哥。"一边听曲子,一边打开第四匣泥人,这一出她可真猜不到了,主角是个英俊的少年,头戴簪缨,手提钢枪,很威武雄壮的样子;旁边坐着位青衣娘子,凤目含威,仪态端方,十分贵气。建宁托起那青衣旦,忽然又有了一种极为熟悉的奇妙感觉,不禁问顺治:"皇帝哥哥,你看她像不像仙姑?"

  顺治微微一愣,沉『吟』不语。而平湖的脸则在瞬间变得苍白。远山毫无查觉,只笑意盈盈地说:"回格格,这可不是什么"仙姑",而是"救孤"。"

  "什么"新姑""旧姑"的?"建宁笑起来。绿腰的歌舞在这时也歇了下来,卖弄地『插』嘴:"我知道,我知道,是"托孤"、"救孤"的"孤",这出戏叫《赵氏孤儿》。"

  "《赵氏孤儿》?"建宁大感兴趣,"那是什么故事?"

  "是赵氏孤儿复仇的故事。"远山侃侃而谈,"晋大夫赵盾被『奸』臣屠岸贾陷害,满门抄斩。儿媳『妇』庄姬公主当时已经有了身孕,因为是晋国君的妹妹,才躲在宫中逃过此劫。过了几个月,庄姬公主生下一个男孩儿,取名赵武。屠岸贾听说后,害怕那孩子长大后会有后患,就兵围内宫,想侍机杀害赵氏孤儿。赵家原有一位世交好友叫程婴,是个乡村大夫,庄姬公主以看病为由,召程婴进宫,让他把孩子藏在『药』箱里带出宫去。这件事走『露』了风声,又被屠岸贾听见了,于是下令说:如果不交出赵氏孤儿,就要杀掉全城所有的婴儿。程婴无奈,只好用了掉包计,将自己的亲生儿子冒充赵武献给了屠岸贾,却把赵武当作亲生儿子收养。多年后,赵氏孤儿长大成人,终于为母报仇,剑斩恶贼……"

  随着远山的讲述,平湖的脸越来越苍白,身体微微颤栗,仿佛忍受着极大的痛苦。空气中慢慢弥散着一股异样的花香,渐渐充满了整个绛雪轩。人们不由自主地四处张望,寻找这香气的来源,而顺治最为心知肚明,那是平湖特有的体香,每当他临幸她时,她便会在挣扎中发出这样混合着痛苦与欢喜的异香,他诧异地回头:"平湖,你怎么在发抖?是不是不舒服?"

  平湖张开口,未及回答,已经像一片落花随风飘坠一般,软倒下去……

  子衿终究没能挽回她主子的皇后之位,她的冒死面圣甚至没能给主子换来"一斛珍珠慰寂寥"的哪怕象征『性』的柔情,因为顺治说:"不怪你。即使没有那条腰带,朕和皇后也没办法再做夫妻了。"

  顺治说的是和慧敏一模一样的话。这让子衿更加听不懂了。明明是为了那条九龙锦的腰带引起的误会与争吵,明明是从那天之后皇上就与皇后反目成仇,为什么他们两个却偏偏都说不怪自己?又为什么,两个人有着一样的心思说着一样的话,却偏偏不能够走到一起?

  子衿回到冷宫时,就像刚刚经过了一场恶战,整个人大汗淋漓,虚软如绵。她对子佩说:"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勇敢的事了,如果皇上不理怎么办?"

  她问得很彷徨。并且从未有过一个时刻,让她如此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无助与卑微——在她看来是一生中最伟大最有意义的事情,也许在皇上的眼中一钱不值。虽然皇上给了她机会诉说,但是也许只当她是说故事的女先儿,就跟远山小主送给格格的泥人一样,只当作玩意儿罢了。不,她连玩意儿也不如,因为那匣泥人会引起皇上与格格的兴趣,并且以后还会常常被取出来供人玩赏。而她在躬身退出绛雪轩的一刻,皇上便把她刚刚说过的话忘光了,甚至,还在她没有退出绛雪轩的时候,皇上已经把她忘了,他的注意力,全在泥人儿身上。她的价值,远远不如一只有故事的泥人儿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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