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公主_西岭雪【完结】(105)

阅读记录

  秀女们初入宫来,因为怯生与孤单,都急不可待地要寻找一个靠山,一位良伴,而远山无疑是最好的人选——她年纪比她们大,见识比她们广,对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主见;她在整个选秀过程中表现得那么从容,显然很有背景,也很有经验;事实上,入宫后她正是第一个得到皇上宠幸的小主,也就是第一个拥有侍上经历的,这使得后来每当有秀女第一次受到召幸时就会想到向她求教,而她总是那么热心地指导她们,安慰她们;她又聪明幽默,有说不完的奇闻轶事,陪伴她们度过一个又一个寂寞冗长的午后或长夜,每当闲暇的时候,秀女们就自发地拥围在远山身边,听她讲故事,说笑话,或者发号施令做游戏。总之,只要跟她在一起,就不会寂寞,不会孤单。

  远山很享受这样众星拱月的感觉,其实她心里和她们一样都是虚的,空的,忧虑的,对这陌生而旷大的皇宫充满了好奇与敬畏。但她比她们撑得住,不把恐慌和好奇写在脸上,而强令自己端出一种见惯不怪的从容来。这就很不容易了,简直有些英雄气概。因为英雄也并不都是身经百战的,而不过是临危不惧罢了。

  但是储秀宫里惟有一个人不买她的账,那就是幼细得像一朵草花、冷静得像一块坚冰般的平湖。

  平湖从不和远山亲近。平湖不和任何人亲近。她好像是故意把自己和众人拉开距离,无论上课、用膳、游戏、洗澡、睡觉,都是安静的一个人,离众人远远的,独来独往,仿佛画地为牢。她最愿意留连的地方,就是建福花园,几乎一有时间,就会往花园里去,在桃花林里一坐半晌,一言不发。嬷嬷们都开玩笑说,这位秀女的『性』格儿倒有些像十四格格,就是比格格懂事,不生是非。

  但是不生是非,并不代表没有杀伤力,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威胁,她的沉默就是最响亮的示威。

  远山觉得烦恼,她从来没有见过平湖这样的女孩子。女孩子的『性』格就分那么几种,或者小鸟依人或者英姿飒爽;女孩子的心事也不过那么几样,或者争强好胜或者苟且偷生;而身为秀女,生存的目的和方式就更加简单,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其主题无非就是一样——争宠。她们做的事,都是可以猜得到、看得透的。

  但是平湖和别人不一样。她很容易得到了皇上的青睐——当今皇上十分向往唐朝后宫多才女的典故,常遗憾地说大清的后宫里佳丽虽多,才女却少,很难得有平湖这样博学多才知书达礼的秀女,还要所有的妃子都向平湖看齐,多读些书,识些字,不至于言语无趣。

  言语无趣。多么苛刻的批评。远山第一次有些不自信了,她不知道自己在不在"言语无趣"的群体中,自己的那些笑话谜语,那些轶闻传奇,与诗词歌赋相比,算不算有趣?最可怕的是,皇上开始在白日里也时常传召平湖,要她陪他用膳,陪他游园,甚至陪他读书、写字、批阅奏章。

  当然,皇上偶尔也会传召自己,跟她说说笑笑,喝酒看戏。但是远山总觉得皇上对自己和对平湖是不同的,他对自己很亲切很随和,但对平湖却有着一种形容不出的尊重。她说不准亲切和尊重哪一种更难得,也衡量不出自己和平湖在皇上的心目中孰重孰轻,谁近谁远;这还罢了,她竟然也判断不清在平湖的心目中,对皇上的宠幸看得是重还是轻,是喜还是厌。这可就太奇怪了。

  平湖似有洁癖,每天都要洗澡,而且洗的时间很长。总是在夜深人静之后,紧紧地关着门,慢慢地洗,慢慢地洗,从门缝渗出来的,是极轻微的泼水声,夹着奇怪的幽香。远山最初以为平湖是想借这种香气来吸引皇上,可是后来发现,平湖每次承恩后也要洗浴,而每次应召时神情都里有一种极力隐忍的恐惧之『色』,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她好像把临幸看作受刑,而将洗澡当作疗伤。

  而且,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平湖除了在日间偶尔陪伴皇上读书作画之外,再没有应召"背宫"。但这并不让远山觉得轻松,因为平湖似乎并不在意,反而如释重负似的,每天早早地就关门就寝,或是没完没了地洗澡。

  储秀宫的秀女们都兴灾乐祸地猜测平湖失宠了。然而远山却不会这样乐观,她想,那些秀女们的话与其说是猜测,不如说是期望。她们只是照着自己的心愿在妄解真相,自欺欺人罢了。然而真相到底是什么呢?远山也不知道。这正是最令她觉得烦恼的。

  一个旗鼓相当的敌人并不可怕,但是一团捉『摸』不透的谜团却令人压抑。平湖不愧了叫作平湖,真像是一片平静而神秘、一望无垠的湖水,甚至每当远山想起她时,都觉得自己仿佛沉在冰冷的湖水里,绝望而窒息。如果不能冲破那厚重的湖水,早晚会被它淹死。

  远山不是一个守株待兔的人。她想,如果要一探深浅,就必须投石问路,以待水落石出。

  这夜,平湖又像往常那样早早关了房门,熄灯就寝。但是那透门而出的香气让远山知道,平湖并没有睡,她又在洗澡。她故意压扁了声音,装成太监的腔调高唱:"平湖——小主——侍寝——"

  果然,她听到稀哩哗啦的泼水声,显然平湖正急匆匆地从澡盆里起来,在紧张地更衣——其实有什么可换的呢,就是真的有太监传唤,还不是要把人脱光了裹在被子里背去皇上寝宫?

  然后,她听到门里传来平湖的应答:"烦公公向皇上禀告,就说平湖身体不适,不便侍奉皇上,请皇上恕罪,另召他人吧。"

  远山震惊,她竟然抗旨!难道她已经拆穿了自己?她有些气急败坏,且也骑虎难下,索『性』放开嗓子拍着门喊:"开门开门,你竟敢抗旨,这是欺君之罪你知道吗?"

  门开了,平湖一身白衣站在门前,头发湿亮地披在双肩,赤着足,双手掩在胸前,讶然道:"远山姐姐,是你,你在骗我。"

  她说话的腔调,好像在发问,又像在陈述,却独独没有指责,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不悦。而她脸上的表情,是一种说不出是忧郁还是欢喜的清灵,仿佛有光在流动,瞬息万变,而又平静无波。

  远山有片刻的怔忡,然后就做出一副以熟卖熟的口吻大喇喇地笑着:"是啊,跟你开个玩笑。你怎么睡得这么早?太无聊了。"说着侧过身子便要挤进门去。

  然而平湖站在门前完全没有相让的意思,仍然很平静地说:"我真的身体不适,想早点睡了。"

  远山没辙了,恼不得怒不得,可是这样走开也未免太没面子,只得硬着头皮演下去:"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帮你请太医?我知道一些民间秘方,说不定可以帮你。"

  "不用了。我只是想早点睡。"说完,平湖再不理远山的反应,直接当着她的面,轻轻掩上了房门。

  这已经是正式的宣战。

  远山呆立在门外,她怎么也没想到,平湖可以做得这么绝,这么冷淡,这么不留余地。然而又不是出言不逊,更没有出手伤人,她就是想反击,也无从反击起。

52书库推荐浏览: 西岭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