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是有这样一种女子,这样一种天生尤物,生来就是要被人叫做红颜祸水,要改变历史苍生的命运的。诸如妲己,西施,褒姒,玉环,她们生就了花容月貌,其使命就是要倾国倾城的。
吴应熊忽然原谅了父亲,甚至有一点点羡慕,因为他可以遇见这样的女子,并为这样的女子所爱,她令他的一生变得不同,也令天地为之变『色』。然而这样的男女,注定是不能享受团圆的结局,不能像世间任何一对平凡夫妻那样享受安宁的天伦之乐鱼水之欢,他们注定要聚散离合,风云际会,将个人的哀乐跌落在政治的漩涡里,发动一场又一场的战争、厮杀、背叛、出卖,为了他们的破镜重圆,却打碎了多少百姓的美满生活,无数人为之马革裹尸,无数人为之家破人亡,无数人为之流离失所,而究其原因,不过是为了一对平常男女的恩爱与怨憎。
他们的爱情注定被天地诅咒,他们的故事却将永镌青史,留给后人传说。
"圆圆阿姨。"吴应熊诚心诚意地叫了一声,他终于明白,圆圆阿姨为什么要放弃荣华富贵,拒绝恩爱伴侣,而执意出家。因为她不堪承受那天地的凝眄,那历史的重负,那整个朝代的瞩目,以及全天下百姓的咒骂。她和自己一样,活在"天下第一大汉『奸』"的阴影下,除了遗世独立,便再没有安身之地。
"你和我不一样。"陈圆圆就仿佛听见了吴应熊的心声一般,了解地说,"你是个大男人,要比我这个弱女子有用得多。你的命,也比我有价值得多。我陪伴了洪姑娘这些天,多少也知道些你们的故事。她是个红粉英雄,你也不弱啊,为南明朝廷做了那么多事。"
"可是南明还是灭了,红颜也死了,这些改朝换代、江山易主,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吴应熊灰心地说,"父亲帮助满清灭了大明,现在连最后一个南明皇帝也被他生擒了,我们吴家注定是天地间最大的罪人,不论我做什么,也不可能替父亲偿还这笔账,更不能让红颜活转来。"
"洪姑娘求见你父亲,为的是什么?"陈圆圆忽然问,"她明知道此行是自投罗网,为什么还要孤身犯险?"
吴应熊一愣:"是为了救永历帝啊。"
"是啊,南明虽灭,永历未死,洪姑娘也并没有放弃。"陈圆圆换了茶叶,重新烫壶洗杯,水煮三沸,边斟边说,"洪姑娘来平西王府是为了救永历帝,现在她死了,就只有你可以帮她。你父亲答应过,只要你不死,就可以放永历一条活路。现在,这世界上就只有你一个人可以救永历,可以帮洪姑娘完成遗愿了。"
吴应熊终于明白了陈圆圆今天为自己讲茶的目的,她是在劝自己保全『性』命,以此来换取永历的命。他忍不住再叫了一声"圆圆阿姨",叹道:"即使永历不死,南明也已经灭了。死灰不能复燃,这世上徒然再多两条伤心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
"生又何欢?死又何惧?生命岂非本来就是没有意义的?"陈圆圆也叹息道:"每个人能在历史上起到的作用,往往自己也并不知道,也不能掌握。就好像我自幼沦落烟花,连生身父母是谁也不知道,也算是够薄命了。可是谁知道竟先后与几朝的皇帝、大将结缘,惹出这样天翻地覆的大祸来,其实我又做过什么呢?只不过是命够长罢了。但是我一死,就可以救天下吗?你死了,又有何益?你活着,至少可以救永历的命,至于南明灭不灭,清朝亡不亡,终究又岂是你、我、或是洪姑娘甚至永历帝一两个人所能决定的?即使是两条伤心的生命,也终究是活着的生命;可是如果你死了,这世上就会再多几个伤心的人,你的父亲,你的妻子,你的孩子,他们都会为了你的死而伤心,流泪,连洪姑娘在天之灵也会不安的,难道你就不顾惜?"
"建宁!"吴应熊忽然叫了一声。这些日子,他为了红颜的死而痛不欲生,早将京城的一切都忘记了,然而陈圆圆的话提醒了他,还有一个承诺要守。建宁眼泪汪汪的样子忽然浮在眼前,那么痴情,那么柔弱,充满了信任。他接过陈圆圆递过来的茶,一饮而尽,脸上泛起一种说不清是清醒了还是认命了的坦然,平静地说,"圆圆阿姨,我答应过建宁公主,说一定会回去。她在等我。我已经让红颜失望,不能再让建宁也失望。你放心吧,我不会轻生的,我明天就回京城,再不会让爱我的人伤心失望了。"
当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他仿佛已经看见,京城里桃花盛开,而建宁站在花树下,等他。
随着吴应熊回到京城,各种关于云南府永历之死的流言蜚语也跟着蔓延开来。有人说永历根本没有死,吴三桂在弑主前良心发现,无力下手,于是随便绞死了一个大西军中的将士充数;有人说真正的永历帝压根就没有被擒,早在吴军入缅前就跑掉了,被缚的只是李定国安排的一个相貌酷似永历的替死鬼;还有的人说,吴三桂曾经承诺让永历帝还见十二陵,这次吴应熊赴云南,就是为了接引永历回京的,此时真正的朱由榔早就乔装打扮回到都中,并且隐姓埋名,被吴应熊保护起来了;但是也有的人说,遣往云南颁旨的朝廷命官清清楚楚亲眼见了平西王绞死永历及太子的情形,而且他用的那张弓,就是当年庄妃皇太后在畅音阁赏赐吴应熊的那张镶宝小弓。
对于种种传闻,太皇太后大玉儿最满意的是最后一种,因为那就意味着自己有先见之明,吴三桂用自己赏赐的宝弓绞杀永历帝,岂不就等于是自己亲手剿灭了南明一样吗?
当年吴应熊初进宫不懂规矩,莽莽撞撞地『射』了一只乌鸦下来,洪承畴为了替他开脱罪名,说了一大堆吉祥话儿,什么乌鸦就是太阳,吴世子用太后赏的弓箭『射』乌鸦,就好比后羿的奉旨『射』日,又说皇上『射』了戏台上的月亮,这日月合起来就是个"明"字,将来剿灭南明的丰功伟绩必定由平西王父子来建树——没想到这些一时搪塞的阿谀之辞,如今竟都一一实现了。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数。
大玉儿志得意满,遂命礼部以"永历既获,大勋克集"诏告天下。只是由于皇上生母、孝康章皇太后佟佳平湖的死,将庆宴延后举行。佟佳皇后的葬礼,建宁依然没有出临。大玉儿早已对她的乖戾怪僻习以为常,并不多加责怪,只是对众人说:"十四格格的癔症越来越重了,我白『操』了这些年的心,她有什么不如意?怎么好端端的竟得了这个病呢?"众嫔妃都忙劝道:"太皇太后对格格的好,可真是让人羡慕。其实格格也不是病,只是有些小孩子脾气罢了。十四格格从小就任『性』,一辈子也不肯长大,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只要她高兴,太皇太后就算没白疼她。反正她要什么有什么,要怎样又怎样,说不定过得比咱们都乐呵呢。"大玉儿笑道:"你们说得也是,那就随好高兴好了,别逆着她。我昨天跟吴额驸也是这么说的,让他一切都随建宁的意,就当她是个小孩子,宠着点就好了。"
吴应熊本来非常担心平湖的死会让建宁彻底崩溃,然而让他意外的是,建宁似乎并不在意,她认真地告诉自己:"平湖没有死,她只是走开一下子,过些年,就又变成另一个人回来了;皇帝哥哥也会跟她一起回来的。平湖要我等你,说只要我肯安静地等待,你就一定会回来,现在你不是回来了吗?香浮和皇帝哥哥也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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