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公主_西岭雪【完结】(1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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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应熊拾起剑,耳语般地说:"红颜,等等我!"

  然而不等他动手,吴三桂已经一声断喝,猛地飞过一只茶杯,打掉长剑。接着飞身离座,抓住吴应熊的胳膊大声喝道:"应熊,你可不能做傻事啊!"吴应熊抬起眼睛,那是一张灭绝了所有希望的脸,他没有说一句话,也不做任何反抗。然而吴三桂明白,儿子死志已萌,即使这一刻拦得住他,下一时也防不住。如果他真的一心向死,谁也不能时时看住他。

  早在看见明红颜持弓来见时,吴三桂就已经对她和儿子的关系猜到了几分,此时看到吴应熊的眼神,更是对这段孽缘了然于胸。他一生枭雄,却也是真正情种,当年忍心负义,一叛再叛,也不过是"冲冠一怒为红颜";而如今,儿子的心上人无巧不巧就叫作红颜,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更何况,这位红颜就是洪妍,是他恩师洪承畴的女儿,吴三桂不能不感慨,不能不震动,不能不为之扼腕。

  洪妍刎剑的一幕,太像三十年前洪承畴守卫松山之役的重演了。那一天,死的是洪承畴的妻子、洪妍的母亲洪夫人,而三十年后,洪妍再次步了母亲的后尘,在敌营中刎剑身亡;三十年前,吴三桂和洪承畴都还是大明的臣子,三十年后,他们又在大清的朝廷同殿为臣。洪夫人母女俩如出一辄的死亡,难道是上天在报应洪承畴的不忠?还是在提醒吴三桂不要重蹈覆辙?

  吴三桂忽然觉得心寒,仿佛那柄长剑贯胸而入,刺中的是他本人,情急之下,忍不住脱口而出:"应熊,只要你好好活着,我就放永历不死!"

  一语出口,连吴三桂自己也惊呆了,这是一句多么严重的承诺!然而他并不觉得后悔。或许,一直以来,他就在寻找一个说服自己放过永历帝的理由吧?他根本就不愿意处死永历,不忍心断绝大明朝最后一点血脉。他早就想放过他,只是没有勇气。而儿子的举止,让他找到了这个理由,在瞬间做出了决定。他抓住吴应熊的胳膊,很低声却很肯定地告诉他:"应熊,你救不了洪姑娘,可是救得了永历。只要你不死,我就放过他。洪姑娘在天之灵,也会得到安慰的!"

  自始至终,陈圆圆都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直到这时候,才轻轻走上前道:"王爷,把他交给我吧。让我来劝他。"

  昆明商山寺只是一座不大的寺院,但是很精致、整洁,庭园幽雅。师太陈圆圆虽然也一样穿着僧衣禅鞋,然而衣裳不是麻布,而是一种质地很软的丝棉;鞋也不是草芒,而是千层底的布鞋。此时,她正坐在茶桌前,素手焚香,水袖拂案,煮茶亦如舞蹈。

  "茶,原作荼,最早见于诗经: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茶的甘苦,只有喝茶的人知道……"陈圆圆的一把歌喉曾经让天下为这倾倒,如今虽已久不弹此调,然而她的声音,却还像十五二十时那般娟媚曼妙,即使再低柔也好,总能清清楚楚送到人的耳中,由不得你不听。"这是茶则,这是茶匙,这是茶漏,这是茶针,这是茶夹,合称茶道,又叫作茶艺五君子。"陈圆圆摆弄着手中的茶具,声音仿佛清风拂过竹林,又似空谷回声。

  "茶艺五君子。"吴应熊喃喃重复。这情形太像他小时候了,那时每当他心情不快,就会去弘觉庵找圆圆阿姨喝茶,倾诉烦恼。陈圆圆很少对他的问题真正给予解答,就只是请他喝茶,给他讲解茶道。而他的烦恼,也就在那一杯又一杯的茶水中被洗涤干净了。但是今天,陈圆圆想说的却不是茶经,而是自己的身世。

  "我的一生,所经历的重要男人,不多不少也刚好五个。"圆圆叹了一声,这还是他第一次对吴应熊说起出身。这么久没有提起那些旧事前尘了,何况是对着一个晚辈,她不禁有一点踟蹰,顿了一顿才接着说下去:"他们都是有名有姓有来头的大人物,可是能不能算做君子,我就不知道了。第一个是为我梳拢的客人,是个有名的江南才子,叫冒襄,字辟疆,他曾与我立下百年之约,可是天不从人愿,被老贼田畹棒打鸳鸯;田畹就是第二个男人,他是崇祯皇帝最宠爱的田妃的父亲,是国丈,仗势欺人的"仗",他把我从冒辟疆的手中强抢了去,送进宫里做宫娥,想要讨崇祯皇上的欢心;这第三个当然就是崇祯皇上了,他每天担心着两件大事,脑子里只有多尔衮和李自成这两个大男人,对女人却没什么兴趣,所以我入宫没多久,就又被送了出来,要不也不会遇见你父亲了;第四个男人就是你父亲吴总兵大人,他在田府看见我,第一眼就认定了,百般设计向田畹把我要了来,要说他是对我最好的,可是我却害了他,可是害他不是我的本意,是命中劫数,是我命中注定要遇见第五个男人,那就是刘宗敏。田畹曾经把我献给崇祯,他没有要我,可是大明一样亡了国;刘宗敏曾经把我献给李自成,他也没有要我,大顺也没能坐得稳朝廷;多铎把我献给多尔衮,他仍然没有要我,他把我还给了你父亲,可是,我却没脸再跟着你父亲了。"

  也许是寂寞心事封存得太久,也许是举目天下无知己,陈圆圆根本不理会吴应熊是不是愿意听,甚至是不是在听,只管熟练地演习着茶艺,唱歌般地说下去:"大明朝廷,关外清兵,李自成的大顺军,还有你父亲的辽东兵营,这些人事关系着天下百姓的命运,关系着一个时代的兴衰灭亡,甚至关系着满汉两族数百成千年的民生大计。这些个大事情在几天之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变化,改朝换代那样的大动『荡』,我只是沧海一粟,只为身处在这动『荡』时代,便也随着颠沛流离,命运几次转手,一会儿被抢进府里,一会儿被送进宫里,一会儿被大顺军俘虏,一会儿被八旗军劫获,一会儿又被当成礼物送回到你父亲身边。从始至终,我没机会说一声愿不愿意,可是天下人已经将个祸国殃民的罪名栽在了我的身上,称我是红颜祸水,『乱』世妖孽,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我本也无颜苟活,有心一死全节,又怕辜负了你父亲的一片心,且不忍教他独自承担卖国骂名。我怕我死了,天下人会更要嘲笑他,侮辱他,拿我的死做文章,说他还不如一个娼『妓』。我惟一的选择便只有出家为尼,悄无声息地苟活在这世上,朝夕侍佛,清洗我的罪孽,也为你父亲的后世积福。"

  陈圆圆说着,轻轻卷起衣袖,『露』出一条如雪如玉的胳膊。两行清泪无声无息地流过她皎如美玉的面颊,她似乎在对吴应熊说,又似乎在对自己说:"你父亲不许我剃度,可是我是诚了心要侍奉佛祖的,我不能在头上烧戒,就用自己的皮肉供奉他。"那雪白的肌肤上,丑陋而不规则地呈『露』出一个又一个的戒疤,每排三个,分为三排,那是香头烫炽的,触目惊心,仿佛仍能闻到一股皮肉焦灼的味道。

  吴应熊震惊了,这一刻他知道陈圆圆是爱父亲的,也从而知道了父亲为什么这样热烈地爱着陈圆圆。这样的女子,的确是旷古烁今,绝无仅有的,她值得一个男人为她割头刎颈,也值得一个时代为她倾覆颠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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