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她,便负国。他就此成了从前最为自己不耻的汉『奸』。
他永远都忘不了剃发后与母亲的第一次见面,洪老夫人怎么都不能相信自己忠勇的儿子竟会变节,她指着他斥骂:"你忘了,你儿子是怎么死的?你忘了,你老婆又是怎么死的?现在,你降了,你叛国了,你还对得起她们,还配做我的儿子吗?我就是乞讨为生,就是死,也不会吃一口嗟来之食的!"
"爹,你真的变了吗?"小女儿洪妍瞪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望着他,仿佛在等待他的否认。
然而,他面对那双坦『荡』纯真的眼睛,竟然无言以对。
"妍儿,我们走!"洪老夫人看着孙女儿:"妍儿,你是跟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爹锦衣玉食,还是跟着你白发苍苍一贫如洗的老『奶』『奶』相依为命?"
"我跟『奶』『奶』走!"洪妍断然答,再看了父亲最后一眼,便毅然回过头去。人们自动为洪老夫人和洪小姐让出一条路来,眼看着她们走出大清宫殿,没有一人阻拦。她们一步一步地走远,再也没有回头,仿佛当洪承畴已经死了,再不须看他一眼。
是年五月癸酉,洪承畴正式剃发易服,投诚大清,顺治元年随军入中原,先臣服于皇太极,后效忠于多尔衮,如今则称臣于少年天子顺治帝,然而归其根本,他惟一的真正的主子,就只有皇太后大玉儿一人!
他再也没有见过母亲和女儿,也曾派人到处寻找过,可是,他又害怕见面,害怕她们的高贵照见他卑微的灵魂。母亲是不会原谅他的,女儿是不会原谅他的,长眠于地下的妻子和儿子也是不会原谅他的,他是永远的罪人,永远的,不得偿赎!
然而今夜,他又见到母亲了,母亲终是舍不得他,来看他了。她身上穿着一件奇怪的寿衣,眼神哀楚,交织着怜惜与怨恨,久久地望着他,半晌,轻轻斥道:"不孝的儿啊!"
洪承畴只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伤痛贯穿心胸,如同撕心裂肺一般,他忽然变得好小,好无助,好想牵住母亲的衣襟哭诉他的委屈,又想跪下来请求母亲原谅,然而他的四肢口舌就好像都被钳住了一般,既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只有眼泪汩汩地流出来,流出来。
洪老夫人走过来,伸出手轻轻拭去儿子的眼泪,叹息着:"你这不孝的儿啊!"她的声音里又是责备,又是慈爱,因她是母亲,再怪他,也还是爱他,舍不得他。
洪承畴泪流满面,心口疼得仿佛有千钧重锤一下又一下地砸击着,却苦于不能说话。他好希望母亲能够再多说几句,哪怕就是打他骂他也行,就只不要再一次丢下他,不理他。没有母亲,他就是一个孤儿,再多的风光再高的俸禄也仍是孤独。只要母亲可以原谅他,许他奉养,便将他每日笞挞责骂又如何!
然而,洪老夫人只是再叹息了一声"不孝的儿啊",竟然转身走开。任凭洪承畴在身后千呼万唤,也不肯回头。
"娘,别走——"洪承畴猛一翻身,摔落下地,疼得浑身一震,惊叫失声。家人和护院俱被惊动了起来,只当有刺客偷袭,一时上房的上房,拍门的拍门,灯笼火把地闹将起来,及至见老爷好端端地无事,都纳闷问道:"老爷方才喊什么?"
洪承畴犹呆坐于地,汗下如雨,听到人声,呆呆地问:"你们可看见什么人来过没有?"家人道:"没有啊,门窗都关得好好的,何尝有什么人来?老爷别是发梦『迷』糊了吧?"洪承畴又喘了一回,这才慢慢醒来——果然又是一个梦!可是这一回,他多么希望不仅是梦呀!他多么渴望真地再见母亲一面!虽然是梦,然而那心痛多么真切,母亲的一言一行,历历在目,多么清晰,母亲,你究竟在哪里?
忽然院内一阵嘈扰,管家慌慌张张地带了一个小厮进来说:"老爷,这人说是老王的侄子,给老爷报信儿来的。我跟他说老爷已经睡下,叫他明儿再来,可他说有急事要秘报老爷,等不得明天。"洪承畴在家人搀扶下慢慢站起,边活动摔疼了的手脚边道:"醒也醒了,有什么事,叫他说吧。"
那小厮抓下帽子在地上磕了个头,哭道:"老爷,小的是为老爷看守祖陵的老王头的亲侄子,因家乡发灾,到京来投奔我叔叔,帮着做些杂活……"
管家听他罗罗嗦嗦,不耐烦地踢了一脚骂道:"问你有什么事急报老爷,只管说这些用不着的。难道叫老爷大半夜的起来听你说书?"
小厮被踢得晃了一晃,忙简洁道:"老夫人殁了。"洪承畴只觉脑顶轰然一声,做声不得。那管家犹自未解,只管斥骂小厮:"满嘴里胡说些什么?说清楚些!"小厮哭哭啼啼地道:"我说得仔细,爷又嫌罗嗦;我说得简单,爷又不懂。到底叫我怎么样好呢?"罗嗦半晌,方渐渐理论清楚。
原来,日前洪老夫人忽然携同孙女洪妍进京来了。洪家祖籍福建南安,然而效忠大明王朝多年,建功无数,遂得大明皇帝亲赐地产,举家迁入京都,并于京郊建陵。洪老夫人自知大限已至,生为洪家人,死为洪家鬼,怎么也要与丈夫、媳『妇』、还有那早夭的小孙子洪开在地下结伴,遂撑着最后一口气赶回京城,方一抵京就咽气了。是洪妍一手『操』持了这简单的葬礼,她在送祖母棺椁入陵园的时候遇到了守陵的老王,老王一边帮小姐料理后事,一边私下里叫侄子赶紧来府上报信。
众人听了这番奇闻,都又惊又奇,大放悲声。洪承畴却顾不得哭啼,只随便抓了件衣裳披了便往外走,一边急命:"牵我的马来!"管家劝道:"老爷多年没有骑马,天又这么黑,不如备轿吧。"洪承畴哪里听得进去,只连声叫着:"备马来,快!"
直到骑上马背,洪承畴这才泪下如雨,一路打马狂奔,那泪珠儿便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在风里飞洒出去。他现在知道了,刚才,真的是母亲来了。母亲来看他,向他告别。不管她怎么样生他的气都好,即使她至死不肯原谅他,却仍然舍不得他,要千里迢迢地赶来见他最后一面。
他痛彻骨髓,母亲为什么不能早一日来京,早一日叫他知道消息,或者多撑一日半日也好,那么,他就可以当面见到她老人家,给她磕头,求她恕罪。他不知道,母亲在来京的路上是否曾计划要和自己见面,是没有时间了,还是她犹豫再三仍然决定放弃他,任他做一个无母的孤儿。但是,母亲终究是母亲,再忍心也终不能彻底,即使魂离肉身,却还是御风踏月地来看他了,她终是忘不了这不孝的儿子啊!不孝的,不孝的儿啊!
洪承畴心痛如绞,眼看着陵园拱门上"洪"字依稀可见,忽然身子往前一倾,摔下马来。尾随在后的家丁见状一齐大叫,守园的老王也闻声赶出来,急忙扶起老爷叫着:"老爷,老爷,怎的了?"洪承畴勉强站起,却只觉眼前『迷』茫,头昏昏眼花花,茫茫然地伸长着两手问:"我娘在哪里?她老人家在哪里?"
"老夫人已经葬了,碑还未立呢!"老王哭着,扶着老爷一只胳膊,引至一座刚刚填土的新坟前,"这便是老夫人的墓了。是小姐填的土,我本来劝小姐等老爷来填土,再见老夫人最后一面的,可小姐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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