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公主_西岭雪【完结】(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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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来自大清王朝入主中原后第一任皇后的诅咒。这恶毒的诅咒虽然没有宣诸于口,却仿佛已经被天地所共知,天『色』忽然沉暗下来,一阵冷风袭过,宫女们情不自禁齐齐打了一个寒颤,轻声惊呼:"又要下雪了!"

  ☆、第十二章 选秀

  孔四贞『迷』上了刺绣。她的长期舞刀弄剑的手一旦拿起绣花针来,立刻就被它的纤细轻巧征服了。在那绵绵密密连续不断的穿针引线中,所有的回忆和思想都被挤了出去。刺绣一定要气定神闲,容不下半点尘心杂念,这是自我救赎的一剂良方。

  然而四贞的心不静。闭上眼,就听到父亲的匕首刺进母亲胸膛的声音,并不响亮,"扑"的一声,却刺骨钻心——同时刺穿了母亲和四贞两个人的心;睁开眼,就好像又站在城头之上,回首看见定南王府的熊熊之火照亮了夜空;每一天早晨醒来,她都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浴血厮杀,刚从重围中逃出命来,护送她的一百精兵纷纷倒在她的身后,有被砍掉了肩膀的,有被刺穿『插』了大腿的,有的扑在地上肠子流出来血糊了一身,犹自高仰着头向她嘶叫:"小姐,记得为我们报仇啊!"她忘不了这些声音,她不能辜负这些生命,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承受着更多的负担与责任,她的心里充满了愤怒与仇恨,要努力抑制这些,惟一的方法就是刺绣。

  她是绣房里最刻苦的学生,虽然粗手笨脚,毫无天分,时时被绣针扎伤,可是一直坚忍不拔地练习着,风雨不辍,绝不叫疼。入宫以前,她把报仇想得很简单,以为自己只要可以杀出重围,进京告状,便可以为父亲讨还公道——父亲的死,不仅仅是因为大西军李定国部兵强马壮,更是因为继顺公沈永忠明明接到告急却按兵不动,不肯救援,陷父亲于孤军重围之中,以至全军覆没,阖家**。此仇不报,为人子女者安能苟活?

  然而皇太后表面上对她百般体恤宠爱,议政时却避重就轻,只是表彰定南王满门忠烈,以身殉国,对于继顺公不肯发兵救援的事实却只字不提。而她做了格格,长居在重门深院的东五所里,再不能像从前那样行动自由,除了仰瞻天威之外,也别无他法可想。

  她很快发觉,在后宫里,惟一的求生准则就是邀宠。她也知道,皇上很看重她,如果她肯施一点手段,不难封妃称嫔。然而,英雄儿女,耻于以『色』事君,那样,不是忠孝,倒是有辱家教了。再者,四贞猜测那并不是太后愿意看到的。太后心思缜密,明察秋毫,既然愿意收留她在后宫,不可能没有考虑过封嫔的方式。然而她一见面即认她为义女,封为格格——其实四贞本来就是定南王郡主,太后的抬举只是在称呼上拉近了关系,在地位上却并没有实质『性』的提高——其目的,不过是坐实她与皇上的兄妹之名,提醒她不要有非份之想罢了。

  四贞猜想,那是因为她是汉人的缘故。太后对于皇上的亲汉倾向已经很不满了,虽然答应旗籍汉女可以参加选秀,却绝不会愿意选一个像孔四贞这样有政治主见的汉女为妃子,免得她左右了皇上的意见。如果太后不愿意皇上娶她,那么就算她用手段笼络皇上,强行得到一个赐封,宫中的日子也是艰难的。而且做了后宫女子,就更要尊太后为长,晨昏定省,惟命是从,那时再提报仇之事,便成了妃子干政,罪名匪轻。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饮盗泉之水。孔四贞虽然不能逆太后之意走出宫去,却不愿意做出任何会让人误解她想攀龙附凤的举止。为了表明心念,入宫以来,她一直以守孝为名,简衣素服,不施脂粉,并且主动禀明太后:儿时父母曾为她订了一门亲事,夫家孙延龄,情愿三年孝满后出宫相从。太后欣然允诺,笑道:"那时,你就以格格的身份从宫中出嫁,我必叫礼部办得风风光光的。"从此,名份就这样定了,前途也这样定了。她为她自己和顺治之间,划下了一道银河,不可逾越。后宫东五所,成了她的锦绣牢笼,她惟一可以做的就是隐忍,一边恭谨地侍奉太后,一边刻苦地练习针黹,静待时机。每日里最主要的功课,就是在绣房中锦上添花。

  宫里的绣架分为大绷、中绷、和小绷。大绷是宫女们刺绣被面披毡这些大件绣花制品的,张起来,要五六个宫女同时分工合作,半个月的功夫才能绣好一幅活计;中绷是绣龙袍凤袄的地方,功夫最考究,但也最常用,选的是一流的绣女侍候;小绷则是做些小玩件儿,诸如丝帕、盖头之类,同时也是格格们学习针黹的课堂。

  那些绣女大多是从前明遗留下来的宫女,来自江南苏杭一带,针黹功夫一流。虽然背井离乡已久,然而吴侬软语,腰细手巧,一望可知是南国佳丽。只是年纪略大,多半已经过了二十岁,邀恩争宠已是没什么希望,只好凭着一流的针黹功夫在宫中获个三餐一宿,平稳安静地等老。

  宫女服侍过十年而未被皇上临幸过的便可出宫嫁人,然而这些宫女在明清更替时原有许多机会大大方方地走出去,却只因无处可去而不得不留在宫中听天由命。不论是崇祯当朝也好,李自成篡位也好,多尔衮辅国也好,顺治亲政也好,她们总之是绣花度日,单是针短线长便已穿过四季风雨,余景残年。盛世,她们凭一双手吃饭;『乱』世,也不过是一条命交托。在这个世上,她们没有太多可留恋可期翼的事情,也便没有畏惧忧虑。

  她们都是一些最平和不过的人,除了刺绣,便心无挂碍,因而技艺与日精进。她们是入世的尼姑,未嫁的寡『妇』,用黯淡的人生绣出绚丽的绸缎,将紫禁城装点得更加花团锦簇。

  四贞身处那些宫女之中,在绣艺日渐稔熟之余,心态也益发平和,虽然还只会些平针、铺针的基本针法,然而当她拿着小绷端坐刺绣的时候,当真是风清云淡,波澜不惊,已经再也看不出刚进宫时那种刚烈激昂的样子。

  太后将她的种种努力与变化看在眼中,颇为满意。后宫女眷们照规矩要轮班侍候太后,但是太后并不喜欢太多人奉承,大多时候都是叫人在偏殿休息,有事时才传唤;但是有时也会留下中意的女眷陪自己聊天下棋,赏花作画。四贞阅历非凡,见识过人,时常有惊人之语,想人所未能想,道人所未能道,每每令太后有意外之喜,因此是最常被留下来侍候的。有时顺治来请安,也陪在太后身边聊天说话,每与四贞相谈,她亦有问有答,却安静从容,绝无搔首弄姿之举,媚笑谄言之声。时日久了,太后更看重四贞,而皇上亦十分敬重,反常常将些时事与她讨论,听听她的意见。

  四贞心中,颇向往唐时女相上官婉儿,然而她心里很明白这宫里只有一个女人可以弹颏朝政,那就是太后。而在精明过人的太后面前,女子的聪明,最好只限于浅见微识,趣语轶闻即可。真正的大智慧,则只能惹来杀身之祸。因此,尽管太后留她陪侍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与她聊天的内容也越来越深,大到朝廷的新举措,深到皇上与格格们的婚事,都常常会拿来同她讨论,然而她却恪守本份,只分析利弊,而绝不代策代决,提供任何建议。因为她知道,太后与她商讨的根本目的,并不是要听她的意见,而只是在自己跟自己梳理思绪。她要做的,只是扮演一个最好的听众,在适当的时候接一两句话帮太后镇定情绪,理清思路,然后等待太后自己得出最终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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