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窃蓝高兴了才一会儿就敏锐的注意到:“我们?”
“矫儿有,你有,难道还能漏了义父?”郗浮薇说,“也就你们三个有了,克敌我都没理会。”
“那小子不过拿钱办事,凭什么有份?”沈窃蓝不无酸溜溜的说了一句,虽然知道于克敌喜欢的是贤良淑德会主动帮他纳妾的贤妻良母,郗浮薇对于克敌这种存着占便宜心思找媳妇的人也是敬谢不敏,两人之间顶多处出点兄妹情分,不可能有什么暧昧。
然而想到这段时间,于克敌由于接了教授郗矫拳脚的托付,隔三差五的就能过来一趟,自己倒是被诸事缠身,连鸿雁传书都要专门抽空,到底有些嫉妒,道,“你对他可是好,跟亲哥哥也似。”
郗浮薇笑着打了他一下:“我对我嫡亲兄长,比对他可好多了,不过是看他到底是你跟前的,冲着给你面子,也要格外优待些不是?”
这话沈窃蓝听的舒服,眉宇都舒展开来:“矫儿的拳脚现在练的怎么样了?今年一年我都忙的很,不过如今诸事已经渐渐走上正轨,不日想必就能清闲些了。于克敌幼年丧父,家传的功夫还是靠叔伯提携才勉强没落下,哪里能教的矫儿多厉害?等明年,还是我过来教导矫儿吧。”
“你过来指点下也好。”郗浮薇沉吟,“不过矫儿可不是什么乖巧懂事的好孩子,克敌过来做师傅的这段时间,没少打他。就是我自己,也是三不五时的挽袖子动家法呢!我就怕你来了之后会不好意思下手管教,弄的他越发上房揭瓦!”
沈窃蓝立刻表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家里也不是没有淘气的弟弟妹妹:“哪有正经人家小孩子不挨打的?不打孩子怎么成才!”
郗浮薇见他不似作伪,也就答应回头解雇了于克敌,换他来给郗矫做师傅。
说定了这事后,两人才叙起别情。
郗浮薇对于会通河之事非常的关心,毕竟要不是这条河,郗家也未必是现在的样子。
许是因为闻家已经伏诛的缘故,如今的郗浮薇再想起来前尘往事,虽然不至于说已经如同过眼云烟,却也是很平静了。
这条河让郗家家破人亡,却成全了她跟沈窃蓝。
郗浮薇不是那种只要家里人好好的,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的人……也许有那么段时间,在激愤与仇恨的驱使下,她会这么想。可冷静下来的话,她到底是那种会为自己打算下的人的。
不然当初也不会跟郗浮璀提出与闻家解除婚约。
所以叫她发自肺腑的说如果郗宗旺跟郗浮璀好好的,她宁可皇帝没开河、宁可跟沈窃蓝从来都不认识……也未必是真心话。
然而反过来,因为沈窃蓝的缘故,觉得父兄惨死也值得的话,这也不可能。
所以现在想到开河,想到以后的烟波浩渺,楼船来往,她心头百味陈杂,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只觉得难以描述的惆怅。
就好像是一棵树,好好的长在了那里。
忽然来了一场洪水,冲的七零八落,只剩下来一点点的根须苟延残喘。
怨恨吗?
肯定的。
庆幸吗?
也是有的。
以后呢?
除了收拾伤疤,好好过日子,还能怎么样呢?
一切的痛彻心扉,都会在时间里愈合与掩埋的,不是吗?
此刻听着沈窃蓝仔细描述开河的工程,以及规划中的会通河修整后的景象,郗浮薇眼前场景变幻,似乎看到还年幼的自己,伏在郗宗旺膝头,听兄长郗浮璀琅琅的背诵着诗文。
那天郗浮璀背的是晚唐皮袭美的《汴河怀古二首》。
郗宗旺给长子讲解诗文的意思,勉励他汲取隋炀帝的教训,不可将大好青春荒废于嬉戏,该用心进学,他日金榜题名,入朝为臣,好生辅佐皇帝,为后世留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
彼时郗浮薇听的无趣,打着呵欠问:“汴河在哪里呀?”
“汴河在河南。”郗宗旺抱起女儿,含笑解释,“不过啊,咱们山东也有运河,会通河,可就在咱们家外头,前两日你哥哥带你去玩耍的堤坝下就是。”
这片段在郗浮薇的记忆里很快就过去了,她以前也没想起来过,现在记起,忽然就一股酸涩。
那时候郗家上下,没人想到,日日出门都能望见的运河,有那么一天,会给他们带来那样剧烈的变化。
她就想起前人的诗句,“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宋时石曼卿对以“月若无恨越长圆”,被许为勍敌。
春秋时吴王夫差为争霸中原,挖下了大运河的第一锹。
之后的秦汉,魏晋,或者出于灌溉,或者出于战略,又或者出于漕运,举国都兴建了许多运河。
到隋朝的时候,“万艘龙舸绿丝间,载到扬州尽不还”,炀帝固然有着水殿龙舟的虐民之举,终究留下了“共禹论功不较多”的“一千余里地无山”。
唐宋虽然都对这条运河十分呵护,疏浚、修整和开凿从未断过,因着战乱,以及气候,到南宋时,通济渠已然杳无踪迹。
后来的元朝由于定都北京,开凿了济州河、会通河、通惠河,这条运河于是直通南北,连接起了国都与江南。
然而到了元末,这条运河到底不免走上了南宋时候的老路。
国朝初年,民不聊生,天下尚未恢复元气,也顾不上它。
这会儿,郗浮薇回忆往昔,忽然就觉得,京杭大运河,想来是有情的罢?
所以才会一次次随着人世的变迁而改变。
它不是高远杳渺的上苍,尊贵而遥远的俯视着大地上的生灵。
奔驰千里的河流里,栽满了南来北往的功名利禄与风花雪月,两岸炊烟袅袅,无数人间烟火随水流汩汩。
不同于洋海的善变与澎湃,也不似天然江河的恣意汪洋。
它出自人手,从诞生就是随着人意。
因此这千百年来的悲欢离合,皇图霸业,又岂能不拥入它的魂魄?
一次次人世间的干戈起来,血与水混杂着泥土的味道流入它的身躯,它倦了,于是将自己融入大地。
在衰草离披与草木葳蕤里隐藏着悠长的身躯,在那些铁马秋风的岁月里沉默的合眼。
后来新朝开辟,人们想起了它,它又被唤醒了,于是张开沉重的眼,再一次看这世界,看着两岸从荒僻到繁华,看人心从惶恐到喜悦。
喜悦转贪婪,贪婪生兵戈,于是又是一个轮回。
匍匐在地的长河,温驯的贯穿着南北的大地,它是温柔的,也是谦卑的,年年岁岁的载着那些南北东西,将千百年的光阴,收拢成一泓碧水。
奔腾的水流里,每一朵浪花都是镌刻了古往今来的恩怨情仇、喜怒哀乐。
郗家是其中一朵,也是其中千千万万。
风来了,风走了,浪花儿绽开了一瞬,又灭了。
像是郗家的事情,哗然了些日子,现在也已经不怎么听见那些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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