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试图在阿环面前表现得和崔氏相当恩爱。事实上,娇怯怯的崔氏是极乖顺的。这个小女子仰慕着我,让我有着为人丈夫的尊严与欣喜。
阿环揽了揽广袖,以一种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清高姿态,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让我非常非常的挫败。
到得新年,阿环怀胎九月。
府中的一切事务都以即将诞生的小生命为重心。
阿环渐渐对我好了起来。她身子重,整日懒洋洋的,便倚在榻上,出奇耐心的听我弹琴。
日子变得平静温馨。只是,当时心情愉悦的我哪里料到,过分平静之下,是场怎样的暴风骤雨?
这个月里,我失去了阿环。
“对不住了,”她满怀歉意的说。
刚才弹完《凤求凰》,心神激荡的我,一头雾水的看着她挺着大肚子走近。
“阿环,”我的感觉告诉我,很不对。
她不容分说的架起我,扯住我的胳膊,如离弦之箭,“嗖”的就往天上飞去。
一瞬间,我吓破了胆。那是真的在飞翔。扬州的城郭离我们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我紧闭着眼,不敢再看。
过了好一会,她放我下来,似乎脚踏实地了。我再次睁开眼,惊出一身冷汗。足下软绵绵的白色地毯,好像是片云朵啊!还会随风飘啊飘的。
我两腿哆嗦的直打颤,朝近处的阿环靠了靠。
“你男人就这么不顶用啊?”背后有声音讥讽道。
阿环冷笑着,眸光冰寒:“不是你们要我嫁他的吗?”
我心陡的一沉。阿环语气间全是认命般的无奈和赌气。她,真的不爱我。
我转身,和她并肩而立。旌旗摇曳,人高马大的天兵天将蜂拥而出。我自丹田中生出了一股豪情,踏前一步,将她挡在身后。她爱不爱我不要紧,只要我爱她,必然要护得她周全。更何况,她腹中有着我们的骨肉。
领兵的三眼神将极其藐视的瞥了我一眼,怒吼之中,怜惜与愤怒并存:“阿环,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什么叫做她会死的?我扭头看阿环。阿环默然。再抬首间,她掌心滴溜溜的托着宛若青莲的铜制古灯,大放异彩,熠熠生辉。
一刹那,我豁然惊觉,确认了三眼神将的身份,那是天庭的司法大神杨戬啊!阿环,竟然真是三圣姑么?
我从来没想过,阿环对我说的,竟然都是真的。
阿环从来没有骗过我。
“愚蠢!”杨戬气急败坏的说,挥舞着三尖两刃刀,直奔过来。
我刚措完辞,预备慷慨激昂的痛斥杨戬这番棒打鸳鸯的行为。脚下没的一空,我立马从几万丈高的云斗上直直的坠落下去。我仰面,一脸震惊的看着她。她怎么狠得下心,将全心全意对她的我推了下去?
“忘了吧,”她俯身,含泪说,“我不值得。”
只有那一天的眼泪,她是为我而流。哀恸的神色,镌刻我心。
恍惚间,杨戬的兵器砸到了她背上。宝莲灯从她手中噌然落下……
“阿环!”我厉声尖叫,又惊又怒,很没胆的,在半空中晕厥了过去。
折:彩云易散琉璃脆
一十八年,宦海沉浮,一路谪迁。收到御史台的任命,我携妻儿,重返帝都长安。
渭水滔滔,杨柳依依。我感慨良千:“一别经年,这柳树竟长得如此之高。”
崔氏巧声笑道:“老爷给妾身讲讲在长安的旧事吧。”
长安的往事?我扶住额头,仔细回想,却是一片生疏的空白。似乎有些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从我生命中遗落了。
猛听得边上一人冷哼了声。白衣少年抿紧了唇,凉凉的瞥了我一眼,执剑离去。
我仰面打了个哈哈,掩饰住尴尬,将话题转了过去:“天色将晚,不若早点进城吧。”
“是。”崔氏低眉顺目的应了,转身吩咐家人备车。
崔氏是极淑良体贴的,但总像缺少了些什么。当年我为何执意要娶她为正室呢?
百思不得其解,我摇摇头,将这些无用的想法埋藏在心底。
听闻华山圣女祠灵验,我陪同崔氏前去烧香祷告。
微风涤荡开漫卷的珠帘,袅袅轻尘后,我无意间瞧见三圣姑塑像的真容,胸口如遭雷击,吐出一口淤血来。
阿环,如此狠心,将她出现过的痕迹在我生命中彻彻底底的抹去。可她想不到吧,十多年后,机缘巧合,我会自行解开封印,将往事一一忆起。
“老爷!”崔氏满脸紧张,害怕的哭泣起来。
我一掌推开她,跌跌撞撞的往外行去。
行至山巅,浮云漫漫,绝壁遥遥。天下如此之大,哪里会是她的倩影?
“御史大人是否想起些什么了?”渭水旁遇见的清俊少年闪身出来,抱着剑,嘴角噙着一丝讥讽的笑。
那抹笑容,如此熟悉,如此刺眼。如果再阳光一点点,就更像阿环了。我很想确认他的身份。
他在前面领路,往悬崖峭壁攀去。我从未习过武,一路跟得艰难。到了极高极险之处,他便提着我的衣襟,运起轻功,飞跃上前。将我安顿在一个避风的山坳,他甩开双手,漠然的说:“小心等着,莫被山风吹下去。” 然后,纵身从山崖上跳了下去。
我的惊呼还未出口,却见他稳稳当当的悬浮于半空中,右手提剑,左手捏诀,一脸肃然。是我多虑了,认识阿环的,岂会是凡人?
猎猎的风吹拂着他的白衣如雪。耀眼绚烂的金光从他剑端急射而出,正劈中对面高耸入云的山崖。瞬时间地动山摇,烟尘弥漫,碎石纷纷落下。山谷中伏虎哀号,白猿悲鸣,栖鸟振翅乱飞。待一切重新归于平静,我放下掩住口鼻的袖子。被剑起破开的洞中,阿环一袭白色轻纱,端坐于碧色莲花台之上,形容未变,却是泪流满面。
我一直记得她笑着的样子。初见时突然绽放的笑容,飞扬洒脱,连天边的云霞都生生黯淡了颜色。以及后来不断不断的长久沉默。如此失态的无声痛哭,倾如雨下,从未有过。
“娘,沉香来迟了。”桀骜不羁的少年在她面前端端正正的磕了三个响头。
阿环抬眸,温柔的凝视着他,仿佛又透过他望着另外一个人:“少暤哥哥,你这又是何苦。”
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神态,和那日的“他不会来了”几乎如出一辙,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噬咬着我的心。我怎会不记得?
“什么?”沉香的惊愕一闪而过,旋即是常日的淡漠,“我把爹也带来了。”
“带他走吧,我不想见他。”阿环似脱力般倚着,疲倦的说。
我颤巍巍的站着,想离她近一点,再靠近一点。两处峭壁,一道深崖,我望得见她,却不能相触。这是不是我们之间永远的距离?
“阿环,我只问你一句话。”我低得快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全身的力气都像被抽离,“你是不是一刻也不曾爱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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