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奇怪,那些东西从不见她用,我真拿走,她火比谁都大。
我爸安慰我说:“你要知道,这世界上有三类父母:第一类子女干什么,她都觉得错错错;第二类是子女干什么都觉得对对对;第三类根本不知道也不在乎子女在干什么。你妈呢,属于第一类。”
“那您呢?”我问他。
“我?”他得意忘形,“我当然是第二类……”
我妈拿抱枕砸他:“滚滚滚!要我说,这世界上也有三类丈夫——第一类是老婆干啥他都觉得错错错,第二类是老婆干啥他都觉得对对对第三类是老婆干啥他压根不知道也不在乎。”
于是他俩开掐。
成功地将母女矛盾转化成夫妻矛盾,我的功力绝不是一朝一夕练成的。
早上零零散散来过几个客人,东摸摸西翻翻。我好言好语地招呼着,端茶又倒水的,昧着良心把对方好一顿夸,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本来她们刚进来时,试衣服试得高高兴兴的,我夸了几句,当即变脸,马上换了自己的衣服黑面而去。
好像我把她们怎么着了似的。
我跟如意在微信里吐槽:“你帮我分析分析,哪儿不对?”
顾客问:“这件衣服我穿着,是不是显胖?”
我诚心实意地回复:“其实,那件还真不是胖的问题,您的腿有点短,穿那个显得身材不匀称……哎,您别走啊!”
又有顾客问:“我穿这个是不是不太合适,感觉是年轻小姑娘们穿的。”
我服务至上:“是显得有点轻佻。这边有三十五岁以上女士的新款,我帮您挑几款适合您的……哎,您别走啊。”
有个大学生试穿裙子,摇摆不定要哪件:“你说,男生一般喜欢女朋友穿什么款式?”
我当时刚看完一本杂志,好几版的丰胸广告,脑子里满是白白光洁的大胸,于是回复她:“大胸、美貌且瘦。”
那小姑娘摸摸脸上还没退尽的青春痘,低头看看平坦的飞机场,哭着离开了。
有顾客喜欢新出的一款棉麻大衣,坚持要试XXXL的,可惜只有一个M码。我想把这件衣服赶紧甩出去,于是说:“您先试试M码的看看感觉,回头我给您调货,“结果这位也转头走了。
……
如意回:“我呸!这样下去,不到一周您就关店大吉。”
我不服:“我又不是谎话精,难不成夸人家一点都不胖,一点都不老,一点都不丑。女人们到底是来听谁夸她们的,还是来买衣服的?”
“人家肯买下那件衣服,99%是因为你夸人家长得美,穿啥都好看。”如意振振有词,“就像你给人打工,你收到的薪水,很大一部分是为了看老板的脸色。卖衣服更是这样,你指望人家买你的东西,还给人家不痛快受,把人家的自尊践踏得不要不要的。”
践踏自尊?我哪里有?
我服务热情得都快没了自尊好吗?
“你还觉得自己冤枉?就刚才,简直是客人哪里有缺点您就点哪里,人家自嘲说自己胖,你就跟着说胖。人家稍微上点年纪,就让人家买三十五岁的服装……你就不会说,哎呀,您这是富态,刚刚好,哪里胖?哎呀,您身材好皮肤白,穿什么都好看。看着您也就跟我同龄,正是年轻的好年纪,怎么会轻佻呢?你说这样的话会死吗?人家去你店里,是受气的,还是去花钱享受的?
“那你说说看,我让那个顾客试小码的,她为什么也走?”
不提这事倒也罢了,一说这个,如意更气:“人家本有自知之明,要试XXXL的,您非要让人家试小码,小码肯定穿不上。你想想看,非要金毛穿吉娃娃的衣服,这不是逼着人家出丑吗?买衣服的好心情彻底没了,你还不明白为啥?”
这样啊?
我自知理亏,却也不想就此认输,强词夺理道:“我那是帮大家认清现实,如果去任何一家店,她们都不顾事实,被夸得云山雾罩的,太虚伪了……我这是……不走寻常路。总会……总会……”
我编不下去了。
如意说:“总会臭了这条街,所有女性经过这里,都要绕着走,还要呸呸呸吐上几口。”
“真的假的?”
“你也别沮丧,”她安慰我,“反正都是要倒闭,早也是倒,晚也是倒,倒也不会有什么意外,心放踏实点儿。”
我:“……”
“你好好反思,身为股东之一的我,”如意终于不再讽刺我,“怎能眼睜睜看着这店关店大吉?放心。改天我过去,亲自指导。”
唉。
没想到做生意还有这么多说道。
我还以为只要开了,就有人送钱来。
算了算了,只能用阿Q精神安慰自己,反正也没租金,大不了赔个底儿掉,又恢复朝九晚五不断面试的生活。
从橱柜里掏出前几天酿的米酒,配了自制的小黄牛牛肉干,我自饮自酌起来。
喝得微醺,心中热乎乎的,不知怎么想唱歌。
于是放声大唱: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民主政府爱人民呀
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
呀呼嗨嗨一个呀嗨
呀呼嗨呼嗨呀呼嗨嗨嗨
呀呼嗨嗨一个呀嗨
……
我唱得格外卖力,似全身毛孔都被打开,舒畅极了。唱至忘我的境界干脆站到了茶几上,想象着自己站在光芒万丈的舞台上,手握麦克风直面成千上万粉丝的荧光棒和激动的呐喊声,卖力地手舞足蹈,声嘶力竭——
呀呼嗨嗨!
一个呀嗨!
“嗨”音落下,我一个猛甩头,醉眼蒙胧中看到一个潮男站在店门口,一动不动,显然被吓坏了。
又不是明星,闲着没事戴什么墨镜!我还被吓坏了呢。
来不及多想,出于本能,我继续保持着原来的pose,闭上眼睛装蜡像,希望这个男人识相点,见到了不该见到的场面,赶紧自己主动消失。
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心中已经万马奔腾,快走快走,非要等我杀人灭口?
又过了十几秒,我沉不住气,看来对方是不想给我台阶下。
急中生智,我双腿慢慢并拢,双手合十,假装自己是在练某种神奇的武功,还煞有介事地闭着眼胡乱念了一通口诀。
这才轻咳两声,装作才看到他似的,问:“这位先生,请问,您要买点什么吗?”
他穿着简单的T恤和卡其裤,黑色的棒球帽帽檐压得极低,遮住大半边脸,全身散发着一股“敢惹我就杀你全家”的气场。路上遇见这样的人,我多半敬而远之,奈何开店总要迎客,不能完全置之不理。
他并未理会我,不急不缓地在店里走了一圈,像是大老板微服私访视察自己旗下的子公司,先扶起此前我不小心撞倒的板凳,又将墙上置物架上倒在一侧的小齐扶正,走到服装展示架前看到两件套裙的上衣和短裙搭错,皱着眉换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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