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她名字的三个字他都断开了念。
“如果你把衣服穿上,”她心一横,“还是可以面一面的。”说完大义凛然地抬头看,对方脖子上不知何时搭了条浴巾,该盖的地方盖上了,不该盖的地方也盖上了。
他嘴角微抿,语气有些恼:“裙子湿透,却跟我,讲穿衣服?”
“我那是……”她结巴着想解释,转念又想,他明明在场,解释也无用,干脆拿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勇气,“算了。不跟你废话。老娘今天不面了,拜拜。”
气急败坏地走了几步,并未听到对方挽留,她看似表面平静,内心早已狂呼:快留住我快留住我!
——内心戏太多啊,内心戏太多。
那位似乎并未在意,仍不慌不忙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外蹦:“你的简历,说,吃货在此,诸神退位——看来,你对吃的,很有研究?”
“那倒是。”她停下脚步,心中暗喜,所有关于吃的话题,都是她自信心爆棚的引爆点。
他的态度,似乎对她并不抱什么期望,只为了随便把她打发走:“既然如此,我问你,庄记煎饼,搬哪里,去了?”
庄记煎饼?
这人居然知道庄记煎饼。
濮如心读初中之前,每天早点都是他家的煎饼和豆浆杂粮面、玉米面、绿豆面、荞麦面、紫米面,每每站在摊前流口水犹豫着选哪个,看着老板动作麻利地磕开鸡蛋将蛋液摊平,裹上炸得酥脆的小黄花鱼,或摆上几片早已焖好的肥瘦相间的猪肘肉,想要不含淀粉的纯火腿也可以,算了算了,还是加调好咖喱汁的大片鸡柳肉好了。记得微辣啊老板,要咸酱,不要甜酱。葱花、香菜撒着欢地撒,鲜翠欲滴,左铲右铲上下铲,好嘞,裹得严严实实烫手地交到你手里。
忍烫咬上一口,嗯,你会低喃:真好吃,给十个猴也不换。
看不出庄记煎饼的庄老板有什么独家配方,总之,别人家的煎饼摊子玩命招呼着,也不见引来几个客人。但他家,每天限量供应,摊完200个,老板便傲娇地推车回家。
严格说来,庄记煎饼是唯一一个她从未向任何人提及的美食。
原因是,但凡她推荐过的店,后来她本人再去,总要排很久的队。
中午和晚上倒也算了,早上可不行。早上有起床气,排太久队会迟到,会被老板骂,会被辞退。她上一份工作便是因为这个而丟掉的。
她将所有的美好时光,耐心、包容、体贴,都给了——吃。
在吃的方面,她从不将就。
“这是面试问题?”想到这,濮如心警觉地问。
“是。”
“我回答出来,你会聘用我?”——如果这样,倒是可以小小考虑一下。
“会。”
“好,爽快。”濮如心决心豁出去了,为了工作!她转过身,坦然自若地迎上对方的目光,“侃兴大街紧挨着奶茶店的,怀青煎饼店,就是。”
虽然他的头发乱糟糟的,摘了泳帽后还在湿嗒嗒滴水,谈不上什么发型,但并未因此对他的颜值产生什么破坏作用。精致的五官棱角分明,像是玉雕大师耗尽多年心血注定会功成名就的作品,哪里都刚刚好,不多一分,亦不差一毫是濮如心平淡无奇的生活中,注定不会有任何交集的那一类。退一万步讲,就算如张爱玲文字下的遇见,“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也会隔着坚不可
摧的透明结界,彼此淡漠地望上一眼,不该也不会有更深的交集,甚至不会在双方的大脑中留下任何记忆,大家行色匆匆,各忙各事罢了。
是迎面走来会让她呆麻站立,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值,充满了自知之明的距离感。
“你在,开玩笑?还是随便,找家,煎饼店,敷衍我?”
两家店的名字,相差有点大,不怪他有这样的质疑。
濮如心微笑,这话简直侮辱她“吃货”的名声,可也懒得计较,“多年前庄记煎饼店老板的老婆因癌症去世,煎饼店关了半年多。”她也因此被妈妈抓着在家里老老实实吃了半年的面条,现在想来都要抽嘴角。
后来重新择址,因其老婆名字中有一个‘青’字,取名‘怀青’煎饼店。味道是一样的味道,只是老板,不是一样的心境了吧。”
他“啊”了一声,似乎深受触动。
濮如心低头看着自己露出的脚趾。昨晚新涂的金色指甲油闪闪亮亮,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墙壁上斜斜映出一道灼目的光线,她扭扭脚趾,那光线便也跟着旋转翻飞。她一个人正玩得不亦乐乎,有个声音说:“好吧,三天,每天酬金,一千。”
……
她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得到了这份兼职,并由之前指定的每天五百块的酬金涨到了一千块。
很久以后,她忆起这件事,带着得意的笑容问:“吃到那家煎饼跟童年的味道一样时,是不是觉得物超所值?
坐在对面的他漫不经心地端起面前深棕色的咖啡,喝了一口。在她以为他没有听到想重复一遍时,他说:“事实上,在我听到你,同,唱歌男孩,说,我们也许,偶尔会,莫名其妙,碰到一些恶意,也经常会,遇到一些善意时,我便已经觉得,物超所值了。”
彼时她和他已经足够熟悉,可以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而他说话断字的方式也有所改善,虽然仍不太连贯,但已经能够从三四个字过渡到六七个字的断句了。
他又说:“我,自从回国,为的便是一一找到当初,给我最大,善意和恶意的人。该报恩的,报恩。该报仇的,报仇。”
那天,下了一整天的雨,一整天没有出太阳。
淅淅沥沥的,时大时小。
他们喝了一整天的咖啡。
店里包括服务员在内的所有人都有些莫名其妙的烦躁,大家心安理得地把理由归结为坏天气里自然只剩下坏心情。
濮如心不安地用勺子搅拌着咖啡。
最大的善意?
最大的恶意?
这语气,让她想起有一年寒假,洪喜不知从哪里找到一根长长的炮仗捻,单手折着两端的头头儿朝上,另一只手拿着打火机将其两端全部点燃,带着嗞嗞啦啦的响声扔到如意脚边,吓得如意大呼小叫,明白过来后追着洪喜便打,两人从前院直掐到后院。
只剩她独自躲在墙角,望着两头闪着银白色火花迅速前进的炮仗捻出神。
它们很快会燃到相遇,燃到同为余烬吧。
快或慢,都得等。
反正,她要看着它们燃到再无一丝殃及他物的危险后,才能离开。
恍惚中抬头,冷不防与他的目光撞个正着,缩回的目光缩回的人,清晰地听到不知从哪来传来的“啪”的一声,东西被烧着的气味迅速入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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