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谨深沉默到此刻,终于道:“往事已矣,儿臣从前亦有不懂事执拗之处,皇帝不必萦怀在心,过去的,让它过去便是了。”
皇帝点着头:“你能说出这个话,可见是真的长大了。朕从前总想你把这别扭xing子改改,你聪明远胜常人,可脾xing之烈拧亦是难以回转,所以朕压着储君一事,不是不想立,是不敢立,只怕你这xing子越大越不可收拾,作乱起来,殃及苍生。”
“可如今看,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便不改,也没有什么。一样米养百样人,天子也未必就要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英明神武,把该做的事做了,不辜负奉养你的天下万民,就够了。”
皇帝这个话是说得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朱谨深膝盖一弯,在chuáng前跪下:“皇爷——”
“你不怎么高兴。”皇帝笑着打量他,“因为朕叫沐家那个丫头片子回云南去?”
朱谨深照着金砖上磕了个头,他想说话,但这回是皇帝打断了他:“你不必再威胁朕,说你也宁愿到云南去。你应该知道,你无论为王为帝,她的身份都太高了,做不得藩王妃,更做不得皇后,你若一意孤行,满朝文武都不会答应。”
“婚姻之事,媒妁言,父母命,我不需要满朝文武答应。”朱谨深抬起头来,道,“只要皇爷允准,别的儿臣自可设法。”
“朕不能准。”皇帝摇了头,“你去云南之前,跟朕怎么说的?沐家那个丫头,笨得很,什么都听你的?”
朱谨深道:“是——”
“你自我感觉可太良好了。”皇帝不客气地嘲了他一句,“沐元瑜东蛮牛一仗,打得何等险峻威风,中途折返去暹罗帮了沐显道,回军途中还捎带手压着东蛮牛残部追打出去几十里,这样的少年英将,跟在你后面时显不出来,一入江海便腾跃,你觉得人家笨,朕看你根本压不住她,你要同她在一起,往后这夫纲难说得很,后戚势大,影响深远,对帝家不是一件好事。”
朱谨深暂时说不出话来了,往京城的捷报是他亲手写的,字斟句酌,层层递进,把本就骄人的战绩更是渲染得八面生光,辉煌轰烈,不想到了皇帝这里,起到的却是这个效果。
皇帝不是不认可沐元瑜的能力,他天下至尊的高度,决定了他不会如腐儒般执着于男女之界限,事实摆到眼前,也不肯承认女子也有本事,可支撑家族,正因他认可,才会生后戚之忧。
他压着焦躁沉思了一会,忽然道:“臣工势大,对皇爷就是好事吗?”
皇帝扬了眉:“……嗯?”
“皇爷对锦衣卫并不上心,多有压制,也许甚至有裁撤之意,所以明知郝连英不能胜任,也暂时放任了他,没有费心换人。但皇爷既然不愿给予锦衣卫过大的权限,又为何还是犹豫保留了它,不效仿太祖,直接焚尽锦衣卫刑具,令锦衣卫都退至如大汉将军之境呢?”
大汉将军也属于锦衣卫里的一支,听上去比锦衣卫还威风,但实际上远不如锦衣卫声名显耀直至后世,因为这些威风的大汉将军们的职能简单来说就是一项:守大门的。
当然也负有保卫皇帝的重任,但锦衣卫所以凌驾于各卫之上,乃是因它独有的刑侦特权,没了这项权利,锦衣卫等于断去双臂。
“因为皇爷还需要有一股势力,对抗震慑群臣。”朱谨深冷静地自己答了,“明君不可以重后戚,不可以举内宦,最好是垂拱而治,听凭忠臣辅佐,便可成佳话了——但是史上只有吕武,不见cao莽吗?”
皇帝不想能bī出他这番话来,觉得有点意思,想了想,然后道:“你yù以后戚取代锦衣卫?”
“儿臣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试举一例而已。”朱谨深道,“皇爷一人,而群臣千万,总需找个帮手,谁能用,用谁便是了,为何还要受臣子所制,依着他们的意思用谁不用谁?外戚作过乱,他们因此排斥所有外戚,权臣犯过上,怎么不见他们罢黜自身?何其矫枉过正也,如此行事,不过是令皇爷变成真正的孤家寡人,只能依靠群臣罢了。”
皇帝皱了皱眉——他这一想,是觉脑袋里又隐隐地泛起疼来,不得不放弃了,只笑了笑,道,“你有这么多心思,从前倒是都没有提过。”
“皇爷样样明白,本也不用我说。”
“少说这些,你说上这么一通,不就是想娶沐家那丫头吗?”皇帝不太舒服,便也没jīng力绕弯子了,直接道,“你说的那些道理,倒是并没有错,你去年才接触政务,现在就能悟出来,在朕意料之外。以后这一摊子事jiāo给你,朕也更放心了。”
“看在你该清醒的还算清醒的份上,朕也退一步,沐家那丫头,先叫她回去,眼下朝廷多事,经不起你再闹这一出,日后如何,且再说吧——对了,叫她回去,等京里太平了,就把孩子送来,你的骨血,总没有流落在外的道理。”
皇帝想着,又训了儿子两句:“你简直胡闹!先前给朕信里写的什么东西,朕的孙儿,凭甚姓什么沐?哪一日不惹朕生气,你是过不去。”
不肯留下娘,却要把人的孩子抢过来,朱谨深再也掩饰不住脸色了,直起身子硬邦邦地道:“用不着接过来,都回去就是了!”
皇帝听他话音不对:“——什么都回去?”
“宁宁现在归德府内,原本想带来给皇爷看一看的,既然皇爷不喜欢,也不敢来吵着皇爷了——”
“朕什么时候说的不喜欢?!”皇帝很不满意原意被扭曲,又更生气地训他,“孩子怎么会在归德府?京里正乱着,你不知道吗?这时候把他带过来,那么个小东西,出了事怎么办?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这点道理也不懂!沐家那丫头呢?也不知道劝着你?”
什么少年英将,什么聪明远胜常人的儿子,这一对爹娘,简直一个赛一个的不靠谱,皇帝想一想,就觉得心焦死了。
“我们路上原本走得慢,以为京里该平定了。”
结果不想没定,还险些出了大乱子。关于这一点,皇帝是有点没面子的,也不想提,好在他是君父,总还是有点特权,拍着chuáng褥,喝道:“总是你考虑不周!说这么些废话,外城现在究竟打得怎么样了?”
关于这一点,朱谨深倒是可以立即回答他:“先前宣山侯命人来报,说瓦剌有撤兵的迹象,原想给皇爷报喜,只是时候尚短,不能肯定,儿臣再出去看一看。”
自然用不着他亲自到外城去看,来自永宁门的奏报就没有停过,他跟皇帝说话这一会儿功夫,外面又累积了两封,瓦剌后撤十里,二十里……
天黑了又明,彻夜不眠的一夜守城过后,瓦剌撤兵的消息终于确定了下来,空dàngdàng的外城下,是闻讯百姓们的狂喜欢呼。
而朝廷上,这个喜讯之外,亦有另一件大事宣布。
悬而不决近二十年的立储之事,终于由沈首辅当朝确立了下来。
乾清宫里,被阻拦多时的沈皇后则终于见到了皇帝。
第190章
“皇上,臣妾终于见到你了,皇上不知道二郎多么无礼——”
沈皇后被拦到现在,早已积攒了一腔慢慢的怒气,进入寝殿的第一句话就忍不住告状。
“朕知道。”
皇帝躺着,却只是淡淡地道。
沈皇后流泪道:“我平日看二郎不过是xingqíng有些与人不同的孤拐,心总是不坏的,不想皇上一朝出了事,他就任意妄为,意图隔绝皇上与众人。我与皇上少年夫妻,多年相伴,皇上有恙,正该我前来服侍,二郎竟将我拦在外面,皇上便是托付了他什么,也不过是外面的事罢了,他何来的资格拦我!”
皇帝慢慢地道:“二郎是不大放心你。”
沈皇后就势要更为发怒,不想皇帝跟着道:“朕,也不大放心你。”
沈皇后:“……”
她刚拔高的怒火如迎头遇上万钧积雪,瞬间灭得连个火星子都找不见,只有那积雪还倾覆而下,冻得她五脏六腑都打起颤来。
汪怀忠站在chuáng尾的角落里,眼观鼻,鼻观心,如个虚幻的影子一般,毫无存在感。
但他毕竟是在。
沈皇后多少年不曾从皇帝嘴里听过这么重、这么直白的话语,还是当着下人的面,她在彻骨的寒意之后,由头至脸,又生出一股火辣辣的痛意,好似叫人生剥了一层皮。
“皇上,皇上怎么能这么说我——”她失措地道,“我有什么让皇上不放心的,难道我还会害皇上不成?!”
“那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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