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舅打御史,原就是一出上好题材,属于诸项弹劾里的jīng品名目,老少咸宜,上下皆爱,再加上沐元瑜本人的身份,她先前与华敏的纠葛,与国舅的恩怨——哦,眼花缭乱,简直忙不过来。
大家本都准备着忙完了手头的事,就收拾收拾准备歇年了,结果这场年底大戏qiáng势登场,得,别歇了,看戏吧。
最单纯的那一拨认为沐元瑜宽容大度,华敏参过她,她在华敏落难时没有视而不见,仍旧伸了援手,可见本来秉xing不坏,至于规矩礼仪差一点嘛,那是小节,比起祸害国舅总是好多了不是?
不那么单纯的一拨,则认为沐元瑜是借机洗白,她跟李飞章原就不对付,得了这个机会就马上踩他一脚给自己挽回点名声,小心思是有,不过也算题中应有之义,这么gān很正常;
眼神格外毒辣、斗争经验丰富非常的,比如现任都察院大佬左都御史宋总宪才一眼看出了其中真正的题眼所在。
“这位世子身边有高人啊。”他向身边同僚下属叹息道,“看这出借力打力,以牙还牙的手段,多么jīng彩,一般人断断使不出来。”
下属是宋总宪的同乡,自打科举分了南北榜后,朝廷中同乡抱团的风气就愈演愈烈起来,这下属既是同乡,自然也算同党,所以宋总宪跟他说话无忌。
下属的目光望在上司手指所按的抄录出来的弹章中间的那段字句上:“还是总宪眼明心亮,您不说,下官都没反应过来这段蹊跷。”
单单只看这一段,其实没啥,无非是渲染了下华敏挨打时的模样而已,说豪奴如何丧心病狂,说华敏如何“抱头哀嚎,惨不可闻,衣衫凌乱,帽飞裤破,左臀一痣都露于人前,官威扫地,凄惨非常”。
思绪敏感度不那么高的,大概至多以为沐元瑜是为了拿华敏当个衬托,好突出自己救他是多大的恩德而已。
宋总宪的目光却不会只停于这一浅层,他第一时间联想到了华敏先前参劾沐元瑜的那份弹章,两下一映照,关键字段相似度不言自明。
这才真是腊月的账,还得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竟是一丝不差,报应不慡。
更高一筹的是,沐元瑜被参的时候还能写个折辩,华敏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沐元瑜参的又不是他,而是李飞章,认真来讲,还算是替他出头,他根本毫无理由回击,就辩也辩不到沐元瑜身上。
对于下属的chuī捧,宋总宪笑道:“便是我不说,你过一刻自己也就想起来了——只要看过华敏那封弹章的,要不了多久,心里也都该回过味来。”
下属请示道:“总宪,那我等下一步该怎么办?”
“怎么办?gān着这份活,该参谁参谁罢。不过,就不用太卖力了。华敏不知受了谁的指使,拿沐世子当枪使在前,现在自食其果,他自家事,自家扛罢。”
宋总宪的反应虽然虽然快,但还有个比他更快的。
自然就是华敏本人。
他自己gān了什么事,自己最清楚,被人照原样摔到脸上的时候,瞬间刺目得他差点跳起来。
沐元瑜这哪里是替他出头,根本是拿他开涮!
那绘声绘色的,拿到茶馆子里直接可以开讲一章书了!
他当初写朱谨深,可还没有这十分之一过分——他上书只为挑拨沐元瑜和朱谨深,可不想激怒皇帝,皇帝若看见他像沐元瑜写他那样写皇子,先得把他拖出来打板子。
他明参沐元瑜暗地剑指朱谨深。
沐元瑜现在就明参李飞章暗嘲他。
这针锋相对的意味太明确了,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你玩的花样我知道,还给你。
这封弹章没出之前,华敏真当沐元瑜是个好人,一瘸一拐地回家以后,心里还曾闪过一丝愧疚。
这愧疚飞快转化成了脸疼。
他没想到自己和一个十三岁的小小少年相比,他才是天真的那个。
更重要的是,这同时多半意味着他的挑拨失败了。
那封弹章是他jiāo给幕后人的投名状,却出师如此不利,这种种失败的qíng绪叠加,使得他做出了一件不太理智的事。
他在参劾李飞章的奏疏已经递上去的qíng况之下,又挑灯夜战,另书就第二封弹章,弹劾沐元瑜大jian似忠,外似朴野,中藏巧诈,指使仆从明为援手,实为羞rǔ,还意图示恩,蒙蔽圣听……云云。
沐元瑜看到的时候正喝着暖乎乎的姜茶,一口茶直喷出来。
观棋正好站在面前等她喝完的空碗,裙子上被喷湿了半边,躲闪不迭地嗔道:“哎呀,世子,我才上身的红绫裙子,新的!”
沐元瑜是真的笑喷了,摆着手边笑边道:“什么值钱物事,库房里料子都压成山了,你自己找去,随你爱什么花样,重做一件就是了。”
观棋本也不是真心疼裙子,就是借势跟她闹一下,撒个娇,闻言就笑了:“那我可拿去了,世子不要心疼。”
“不心疼,不心疼。”
沐元瑜仍是止不住笑,观棋好奇起来,凑过来道:“世子,笑什么呢?可少见你这样开心。这个人夸你了?”
“没夸我,骂我了。”
观棋就糊涂了:“世子,你挨骂还高兴呀?”
“这可不是一般的骂,大jian似忠,外似朴野,中藏巧诈——”
沐元瑜把这一段字念出来给她听,观棋认得几个字,一般记记账可以,这一段她听也听得懂,但就是仍不明白笑点在哪。
“这是宋时的御史中丞攻讦王文公的话,这个人气急了,将我视同王文公,我只有受宠若惊,有什么可生气的。”
王文公就是王安石,他的功过三言两句说不清楚,但他本人作为一个史上著名的思想家、政治家、文学家、改革家这一点改不了的,能蹭一蹭他的评语——哪怕是政敌攻击他的,那也是太抬举她了好吗。
真不知道这个华敏怎么想的。
就算御史掐起架来的时候讲究个语不惊人死不休,这种词也不好乱用的罢。
沐元瑜就照着这个思路写了折辩,先以一种很惶恐的心表示不敢与王文公并列,对于华敏指控她的罪名,则笔锋一转为黯然低落,也不辩解,只说万没想到华御史会如此误会于她,她也没什么好说的,从此避而不见也就是了,她上京来是求学的,不是为了和朝廷官员打嘴仗的,也不敢如此僭越。
——看看这副嘴脸!
华敏险些气厥过去,把他戏弄了个死,还要说不敢和他掐架!
什么便宜话都叫她说完了!
和他jiāo好的同侪见此,忍不住来劝他了:“算了罢,你和一个半大孩子计较什么呢——不是我说,你给人扣的帽子也太大了,给人留了话fèng,怨不得人说你。”
华敏对这一点是无可辩解的,他当时是气急了,那当然什么话狠就捡什么话说了,朝廷乱战里互相攻击的时候,比这狠的话还多着。只是今番确实忽略了沐元瑜的年纪,使得他的姿态不那么好看起来。
但他不服辩解道:“当时真是他那个随从来扯断了我的腰带,我后来回想起来,记得真真的!”
同侪倒不是不信他,朝廷里下黑手比这厉害的也多着。但是道:“那你回来参李国舅时,就该连沐世子一起参了,你当时不参,等到沐世子的弹章上了,你看出来不对了,再事后找补,那谁不以为你是报复的成分更大一些?”
华敏:“……”
他甚是憋屈,他没同时参,因为他其实记得未必有那么清楚。
当时的qíng形太混乱了,他也有点吓破了胆,李飞章的风评一向是个混人,什么都gān得出来——沐元瑜才进京不就和他gān了一架?他是真怕李飞章的豪奴们打死他,所以根本没注意多少别的,刀三往外拉扯他,李飞章的豪奴们没得到主人命令,没停手,也在往回拉扯他,不让他被救走,一锅粥的混乱里他没那么清楚他的腰带到底是怎么断的,裤子又是怎么掉的,只是随后沐元瑜上了弹章,他再回想,才觉得自己似乎是中了招,并越想越真起来。
同侪又劝道:“既然你没证据,就到此为止罢,再争下去,你又能争得出什么来?”
他心里有句话没好说——你一个专业的,跟一个非专业的掐成这个局面已经很丢人了,再qiáng撑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呀,撑赢了也不算多光彩。
华敏却不能甘心,别看御史是一个战斗xing很qiáng的体系,其实本质出身是士林华选,乃是从历届进士中择优选录的,除进士外,次一等的举人都混不进来。既是清流,就讲究养望,他留下这么个污点,严重是不算严重,却能膈应死人,得用多久才能从人们的记忆中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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