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除夕夜的雪,竟是越下越大了。
宫人撑开了备好的伞,怕卫仪受冻,还给裹上了厚厚的披风,陆锦惜站着不动,就这样注视着。
眼见着卫仪将那披风拢好了,她才淡淡笑了一声:“贤贵妃娘娘不过是留我下来随意说两句体己话,既不是要害我,更不是要想什么拙劣的手段栽赃我,唐侍郎夫人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她自不需要留下的。”
这样的一句话颇有些深意。
可十分有道理。
卫仪不由跟着笑了起来,脚步慢慢地迈开,只走上了一旁的回廊,站在那玉兔形状的宫灯前,伸出纤细的手指来轻轻地一拨,道:“你倒是看得很明白,一点也不怕本宫。毕竟本宫虽厌恶你至极,却还不至于用宫里那些个蠢妇的腌臜手段来对付你。有一句话叫做‘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不知你听没听过。”
听当然是听过的。
甚至可以说,这句话陆锦惜很熟。
因为,这句话也是顾觉非的座右铭之一,毕竟聪明人都喜欢采用风险更小的办法、花费更少的力气,达成更好的效果、谋取更高的利益。
她已经隐隐察觉到卫仪与顾觉非之间那一点微妙的联系了,却只不动声色地一道走上回廊,看她摆弄那宫灯,开口道:“所以娘娘现在是要‘攻心’了吗?”
“你聪明,真叫本宫回想起当初那个你来,禁不住心里发凉,背后发冷。”卫仪似乎是觉得有些冷,又将拨弄宫灯的手收了回来,转身注视着她,“三年半之前一场宫宴,本宫竟还对你说什么‘傻人有傻福’,你那时候便与顾觉非有所交集了吧?怕是心里面不知怎么讥笑本宫,到底是谁傻呢……”
“娘娘说笑了。”陆锦惜谦逊得很,“锦惜自来命苦,选择也从来由不得自己,怎敢在背后讥笑娘娘?”
“选择由不得自己?”
卫仪终于是没有忍住,冷笑了一声。
“是啊,你选择由不得自己,却得到了旁人求也求不来的荣华富贵,美满姻缘!若全天下人的‘由不得自己’都能与你一般,怕是全天下人都巴不得此生此世困囿于囚牢之中了!陆锦惜,我卫仪精明了小半辈子了,竟半点没看出你以前是个扮猪吃虎的人物!”
扮猪吃虎?
这可是抬举了。
说得不客气一点,单单以心机手段论,当初的陆氏是真的“猪”,而如今这一副躯壳里的自己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虎豹豺狼。
可这件事她连顾觉非都没有告诉。
一如顾觉非有秘密,这对于陆锦惜来说,也是一个很大的绝不会主动宣之于口的秘密。
所以她只垂首微笑:“人总会变的,娘娘谬赞。”
这般宠辱不惊、不慌不乱的姿态,显然扎了卫仪的眼。
她定定地凝视了她片刻,眼底那尖刻似刀锋一般的嘲讽,终于又明白无比地显露出来,甚至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怜悯。
“可我总想问你,你真以为,自己就觅得了可与你相伴一生的良人吗?”
“……”
卫仪眼底的这几分怜悯,不仅是对她的怜悯,也仿佛含着一种对自己的怜悯,隐约藏着几分辛辣与凄怆。
陆锦惜感觉到了,她没说话。
平湖周边,已没了什么人影。
两侧的宫人们知道什么话该听,什么话不该听,此刻都散得远远的,以防自己听到他们说话。
所以此时此地,可以听得见那呼啸的风声。
卫仪的声音也仿佛被风吹得带了凉意,夹着这寒冬腊月里的雪似的,嘲弄地冰冷着:“你认识顾觉非多少年,与他接触过多少,又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谁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敢嫁给这样一个口蜜腹剑、心狠手辣的怪物!”
第177章 有情无情
口蜜腹剑,心狠手辣。
这两个词竟与世人眼中的顾觉非沾得上边吗?
一般来说是沾不上的,陆锦惜也很少听闻有谁会这样评价,更不用说此刻质问出声的乃是京中谣传与顾觉非曾有过一段旧缘的贤贵妃卫仪了。
她隐约觉得卫仪留自己下来说话,怕还真不那么简单。
相传早年她曾与顾觉非交好,算是顾觉非的朋友,自然也应当熟知顾觉非是个怎样的人。
心狠手辣不假,可所谓“口蜜腹剑”却有些言过其实了。
陆锦惜听着,不由微微眯了眼,眼底暗光闪烁,面色却没什么变化,镇定道:“天底下谁不知道顾大公子光风霁月,乃是世间少有的坦荡人物?贤贵妃娘娘若要挑拨离间,在我这里诋毁大公子,也实在是太想当然了一点。人在朝堂,身不由己。纵使他心底一片仁善,也总有必要他心狠手辣、口蜜腹剑的时候。不正如此时此刻的您吗?”
“哈哈哈……”
卫仪竟没忍住笑了起来,像是根本忍不住,又仿佛觉得她这般笃定而天真的模样实在有当年那般愚蠢的风范。
“若是本宫告诉你,当年薛况就是——”
“贤妃娘娘!”
根本还没等卫仪这一句话完全出口,不远处一道冰冷的声音凭空落了下来,竟硬生生将她这一句话压下。
卫仪闻声,转过头去,便看见了来人。
满面霜寒的顾觉非。
他还穿着一身威严厚重的朝服,来得似乎有些急,并没有撑伞,白雪落了他满肩,也染冷了他的眉眼。
一向贵气和煦的面庞上,少见地找不到丁点儿笑意,就这么从湖岸边迈步过来。
在卫仪恍惚的注视下,他来到了她们面前。
两手在身前一拱,便道一礼:“微臣拜见娘娘,给娘娘请安。”
清润的嗓音,依稀是记忆里那让她目眩神迷的少年模样;清隽的眉眼,偏消去了旧日所有的温文尔雅,对着她犹如对着什么强敌一般,充满了忌惮与戒备。
还有……
深深的不喜!
这样的神情,无疑在卫仪的心上刺了一下,她就这么看着他走到了陆锦惜斜前方半步,用一种充满了回护的姿态将她挡在了自己的身后,然后面对着她,说着生疏至极的话。
就仿佛他们根本不曾认识。
就仿佛他根本不知道他眼前的这个女人也曾深深地爱慕过他……
卫仪眨了眨眼,一时竟没站稳,退了一步。
她的目光落在了陆锦惜的身上。
这个昔日被她瞧不起也着实没什么真本事的女人,面上并没有露出什么受宠若惊的神情,相反平平淡淡,就好像得到顾觉非这般的回护是多正常的一件事,并不值得她假以什么颜色。
你求不得的,人视若寻常!
这人世间一切一切的嫉妒与不平,都不过由此而起,又在不断的反复之中,越发汹涌。
一如此刻她备受煎熬、有如凌迟的内心!
于是她无意识地扯着唇角,笑了一声:“我认识你近二十年,从未见过你对哪个女人这般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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