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丢了手帕,闷了闷声,嘴里渴得很,拿过酒瓶,一口气灌到底。
记忆里全都翻出来,感情太过强烈,以至于她一闭上眼,仿佛身临其境。
那是六月的某一天,蝉开始叫,风还不太热,她站在祖庙门口,眼泪哗哗往下掉。章慎之跪在她面前,额头磕得血肉模糊,她踢他,让他起来,他不肯,整整磕足了一百个响头才起身。
他额头上全是血,血往下流,沾湿他的长衫,他的眼睛黑黑亮亮,看着她的时候,仿佛能将她的魂吸进去。
他说:“玉萝,你别误会,我不是想要逃婚,我很喜欢你,比喜欢我娘,还要喜欢你。”
她不信,对着他嚎啕大哭,又骂又打:“章慎之,你王八蛋!你不是人!”
他走上前将她抱住,一下下轻柔地拍她的后背安抚:“我知道我混账,我离经叛道,你怎么骂都可以。”
这是他第一次抱她,也是最后一次抱她。
他凑在她的耳边说:“白玉萝,下辈子我再来给你赔罪。”
她不服气,她不要下辈子,她就要这辈子。
不知道是倔多一点,还是爱意更多一点。总之章慎之走的第二天,她就抱着大公鸡嫁进了章家。阿公阿婆不肯,可她管不了那么多,她心里就一个章慎之,她就要嫁他。
他死都别想摆脱她。
等啊等,注定等不到。家产被夺走,阿公阿婆没了的时候,她心里愧疚,想着都是她的错,是她没用,所以才让他没了双亲,她替他在章家守着,结果什么都没守住。她担心他怪她。
六年,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她已经在梦里完成了与他的结婚生子。她总以为他会回来,以为他当时走的时候年轻气盛,等一身傲骨削没了,他肯定会归家。
所以等他回来,她得给他一个家。她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她学西洋文化,去国外长见识,到头来还是输给了自己的没出息。
死的时候不瞑目,脑海里走马观花过一遍,最终还是决定将他深深藏起来。
她不想再被人欺负,她要保护好自己,要活出个人样。
至于他。
她不敢想。
一口气提了六年,不敢再提到下辈子,怕又栽进去。她不知道自己还愿不愿意栽进去。也许愿意,也许不愿意,都不打紧。重要的是,他愿不愿意。所以她不敢再往下想。
所以才有了这一世的三个心愿。心愿里面,没敢有他。
“少夫人?”傅抱青见她久久没出声,担心她太伤心,迷了魂,大着胆子轻晃她。
她回过神,反手搭住他的手,“抱青,谢谢你。”
傅抱青一愣,“谢我什么?”
她不说话,顺着他的手背一路往上搭,滚烫的掌心贴着他的下巴,将他清秀白皙的脸捧在手里。
要不是她一时起兴捡了傅家小少爷回来,只怕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章慎之。
章慎之的命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他没把自己当个人,过去是,现在是,将来或许也会是。
但不管怎样,章慎之回来了,白玉萝生命中剩下的四十分,忽然有了着落,虽然不一定对,但她得试一试。有些事情,总要解决掉。
傅抱青眨巴着大眼睛望她,他替她哭过了,生怕看到她脸上出现伤心的神情,一动不动,直愣愣地望着。
她没有哭,她笑起来,笑得可真好看,看得他浑身都酥麻。
她说:“抱青,你觉得幸福是什么?”
傅抱青乖乖地笑道:“幸福就是和爱的人待在一起。”
“要是不能待在一起呢?”
傅抱青愣住,“我没想过。”他顿了顿,继续道:“要是不能待在一起,那就不叫幸福。”
她点了点他的鼻尖,往后仰了仰身子,搂住他的手臂垫在脑底下,“抱青,我困。”
傅抱青一颗心跳得都要从胸膛里破出来,他紧张地在床沿边坐下,被她垫着的那只手已经不是他的了。
她慢慢闭上眼,嘴角边还有红酒的痕迹。
傅抱青坐在床边看着,因为激动而喘不过气,他呼吸急促,不敢弄出太大动静,连呼吸的节奏都要控制好,尽量不吵着她。
她枕着他的手臂睡着,他看着看着,心里生出花来,像是在蜜糖泡着,黑夜就是他的罐,他愿意被囚禁在此百年万年。
傅抱青守着白玉萝,守了一夜,他感受着时间从他眼皮底下一点点缓缓流逝,等到窗外亮起第一道鱼肚白的时候,他仍不觉得疲倦。
多希望这夜能再长些。
白玉萝醒来的时候,傅抱青才急急忙忙闭上眼,假装自己也睡了一夜,不叫她担心内疚。
她轻轻从床上起来,穿了鞋,他感受到肩上忽然一重,是她给他披了外衣。
他赶紧睁开眼瞧一眼,发誓要将这件外衣珍藏一辈子。
她到外间去洗漱。他时刻备着女士过夜的东西,守着自己的那一方小小希望,盼着会有她单独与他一夜的机会。今儿个终于盼到了,美梦成真,不太真实。
他特意等了五分钟,打着哈欠伸懒腰,假装自己刚刚从梦里醒,晃了晃手臂,笑道:“你可真轻,枕了一夜,我半点感觉都没有。”
她走上前,捏了捏他的手臂,“抱歉,昨夜是我太过任性,不该累的你,手臂酸不酸,我替你揉揉。”
他心里喜滋滋,“你替我揉,那就不酸。”
她随意捏了几下就松开,“我叫个针灸师傅来,保证不叫你手疼臂酸。”
他笑着凑上前,“不必叫别人,我已经好全了。”
她点点头,作势要往外面去,交待他:“今天你好好休息,就当放个假。”
他赶紧说:“我不累,不用休息。”
她拿起手袋,娇嗔着望他一眼,“谁说你累了。”
傅抱青脸红,摸了摸脑袋,喉咙有点渴,“嗯,又没做什么,不该累。”
白玉萝去了商会,留下傅抱青一人在小洋房。
他重新躺回去,在她睡过的地方打滚,用她盖过的被子将自己团团卷住,实在是太兴奋,又起来给李大打电话,一句话没说,就啊啊啊地叫了两声。
李大吓一跳,问:“抱青你怎么了,又有人绑你啊?”
傅抱青笑得眯眯眼,“我好着呢,没任绑我。”
“那你鬼哭狼嚎什么?”
“我这是喜悦的叫声。”
李大听出点端倪,连忙追问,傅抱青不肯说,猛地将电话挂掉。窗外有风,吹进来呼呼响,傅抱青张开双臂,在屋里跑来跑去。
跑得累了,脑子里忽然冒出个念头:忘记问她,昨晚的事,到底算什么?
很快他自己就有了答案。
管它呢。
她肯同他亲近,无论她将他当什么,都行。
他不在乎。
傻子才在乎。
白玉萝从小洋房出来后,半路转道,吩咐司机去墓地。
章家的祖坟,有人祭拜过。香还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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