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错眼的工夫,只觉得这人生得朗眉星目,比哥哥还年轻一两岁。
等了一会,迟迟没听到贺云钦骑车离开的动静,她有些不耐烦,便借着窗帘的遮掩再一次往外看。
就见这人站在原地,似乎仍盯着楼上。
虞红豆不怀好意地想,这贺云钦也许跟三楼的邱小姐陷入了热恋,因为一份相思之苦,所以才不舍离去。可是细究之下,又觉得他脸上那抹神情很怪,于探究之中还带着些许玩味,像是楼中某样事物让他大感兴趣似的。
这老房子能有什么让他感兴趣?想来想去,也只能是邱小姐。
偏偏这时起了风,那风带着点凉薄的秋意,从窗外徐徐灌入,吹起两边低垂着的细白雪纱。
虞红豆惟恐桌面功课被拂乱,正要按住那窗纱,就在这时候,彭裁缝家的两个胖大小子踢踏踢踏从铺子里跑出来了。
两个孩子见了贺云钦,也不知道怕生,只笑憨憨地将他围住,一个劲的问长问短,彭太太在铺子里扯着嗓子斥了两声,全无效用。
好在那贺云钦倒没不耐烦,跟那两个孩子说了几句话,又从裤兜里掏出一样东西,随手递给彭家小儿。
想是惠而不费的糖果之类,两个孩子接过那东西,就欢呼着跑开了。
贺云钦临走前回头又往楼里看了看。
不过很快,他就转过脸,上了车潇洒离去。
***
虞红豆将窗帘合拢,拧亮桌边的台灯,逐一看那旧报纸上的新闻。
果然,右下角有一则寻人启事,同那位失踪的大明星陈白蝶一样,这则启事旁也附有一张小照。
相中人圆盘子脸,十八九岁,梳一对长而粗的麻花辫,像是头一回照相,两只手不知如何摆放,紧紧绞着二蓝布斜襟袄子的下摆。
启事里说这姑娘叫王美萍,半月前从绍兴来投奔在沪的舅舅舅妈。头天夜里在绍兴上了火车,本该于次日傍晚抵沪,可是王美萍的舅舅舅妈——周先生周太太,从下午到凌晨,一直等到火车站关门,都未能等到王美萍。
两人只当王美萍改了行期,或是临时未赶上火车,回家一商量,次日周先生去车站继续等王美萍,周太太则带着几个孩子在家守候。
与此同时,还拍了一份电报到乡下去。
谁知一等四天,王美萍仍未见踪影,乡下复电回来,也说王美萍四天前便上了火车。
周先生周太太这才慌了手脚,忙去报馆拍寻人启事,又夤夜去警署报官。
记得哥哥拿回这报纸回来研究的时候,她曾在旁边瞄过一眼,然而这位失踪的王女士不比大明星陈白蝶,并不能立刻吊起她的兴趣,要不是今日听周嫂提起贺家的桃色新闻,她几乎都要想不起这个人了。
一晃三个月过去,也不知王美萍回家了没有。
***
虞红豆第二日起来,才得知哥哥昨晚很晚才回来,天不亮又走了。
吃早饭的时候,虞太太呶呶不休,无数次感叹儿子当差不易。
好不容易吃完饭,红豆回房间取书包,时间不算早了,要想不迟到,一会需得骑车上学,便舍了洋裙,找出长衣长裤来穿。
刚换好,母亲就将一件刚织好的绒线衫拿进来,让她穿上:“今天比昨天凉了不少,可不能再穿单衣了。”
红豆看那绒线衫,青葱的鹅黄色,绒绒的不算厚,胸前钉了一排雪点子似的圆珠子,颜色是珠光白,跟鹅黄配在一起,意外地显得别致。
她忙接过来穿上,笑嘻嘻地大嘬母亲腮帮子一口:“谢谢妈。”一阵风似的背着书包出去了。
今天第一堂是全系令人闻风丧胆的国文课,“迟到”便意味着“灾难”,即便胆子最大的学生,也从不敢在这堂课上出幺蛾子。
女儿一到周一就这样,虞太太早已见怪不怪,只跟在女儿身后叮嘱道:“晚上要是你哥哥回来,就叫辆车去趟你舅舅家,把节礼送过去。”
虞红豆应着出了门,谁知刚跑到楼下,就见门口立着一个浓眉大眼的高个子年轻人,不由一喜:“哥你回来了?”
第3章
虞崇毅原打算回家取样东西,不想撞上红豆出来,忙立定了上下一扫,见妹妹行色匆匆,心知她恐要迟到,便皱眉说:“你怎么才下来?”
虞红豆被这话一提醒,再顾不上跟哥哥搭话,将自行车推出来道:“哥我先走了。对了,你今晚什么时候回家,妈要我们给舅舅家送东西去。”
虞崇毅略一犹豫,将路上刚买的桂花糖递给红豆,接过那车把说:“回回都这么横冲直撞的,也不怕马路上出事,今天还有点时间,哥哥送你去学校吧。”
虞红豆喜出望外,忙收好那桂花糖,跳到后座上:“好咧。”
彭太太坐在铺子门口的杌子上,正给两个孩子喂早饭,见了这情形,由衷称叹:“难得看到这么和睦的兄妹,真真让人羡慕,哪像我们家这两个小人,从早到晚的吵嘴。”说话的工夫,还佯怒戳戳大儿子阿元胖鼓鼓的脸颊,惹来阿元一串稚气的不满咕哝声。
彭裁缝拿着一卷软尺从里头出来,笑应道:“还不是人家虞先生虞太太教得好。”
他三十出头,生就一双眯眯细长眼,不笑时也一副笑模样,就是太黝黑矮小了些,尤其是跟肥白高壮的彭太太站在一起时,足比妻子矮半个头。
红豆老觉得这两口子一个像白汤圆,一个像西洋芝麻糖,当下扬脸一笑道:“彭先生彭太太说笑了,阿元阿宝这才几岁,等他们长大了,自然也懂得兄友弟恭的。”
虞崇毅待红豆坐稳,招呼一声说:“走了。”一踩脚蹬,自行车像箭一般冲了出去。
红豆家所住的弄堂离圣约翰大学不远,路上只需绕过一条马路并一个园子,算起来不过一刻钟。
兄妹俩迎着秋阳疾驰了一会,红豆抬手压住乱飞的发丝,问哥哥说:“哥,你还记得之前找彭裁缝看报纸的事吗?那个王美萍找到了吗?”
虞崇毅顿了一下才想起妹妹说的是谁,漫应说:“哦,她啊,没找到。”
“她是不是被拆白党绑票了?”虞红豆好奇追问,“难道那帮人没跟她家里要过赎金?”
虞崇毅奇道:“谁告诉你她是被绑票了?”
红豆耸耸肩:“我猜的。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就这么离奇失踪了,总该有个说法。”
虞崇毅知道妹妹向来喜欢捡这些新闻来看,见她大发议论,倒也不觉奇怪,只认真说:“这几月我们也逮了不少拆白党,细问一圈下来,没一个有王美萍的消息。如果当初贼匪是冲着钱绑票她,她一个乡下姑娘,又是独身出行,身边所带财物想来也有限,而且事后这几个月,她家里人可从未接到过绑匪打来的勒索电话。”
若是图色,他和同僚这些日子把上海那些明娼暗娼摸了个遍,始终没能找到跟王美萍相像的被拐来的“新货色” 。
其实上海一年到头不知要丢多少人,哪能个个都大费周章去找寻?之所以在这个王美萍身上花了这么多工夫,还不是因为王美萍有一个小有名气的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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