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叫周同强,是沪上一位小有名气的学者,家境虽清寒,骨头却硬,每写起文章来,针砭时弊、臧否要员,篇篇议论都辛辣无比。
警署的长官想是畏于周同强在上海有一定影响力,才特意交代下来要仔细查访。
然而一找数月,他们将租界那些收容所、歌舞厅、教会医院,乃至郊区的收尸场都翻了个遍,依然毫无头绪。
怕妹妹继续追问,他略有些心虚:“没找到不等于人没了,像王美萍这样旧式家庭里出来的女性,一年总有几例离家出走的,许是为了追求自由恋爱,跟人私奔也是有的。”
虽然听出哥哥话里的敷衍之意,红豆却承认这并非不可能。
“那个大明星陈白蝶呢?”红豆想想又问,“你们这几天这么忙,就是忙着在找她吧?”
虞崇毅叹气说:“可不是。”
陈白蝶风头正健,不少名流与她有来往,她这一失踪,警察厅上上下下都跟着人仰马翻的,就拿昨晚来说,他就是奉命去法租界陈白蝶名下的一套公寓里搜查,忙了半晚上才消停。
“那你们有线索了吗?”
“没有。”转眼间就到了圣约翰大学门口,虞崇毅刹住车,“到了,下来吧。”
红豆下了后座,往哥哥脸上看去,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哥哥今天有些颓丧。
虞崇毅扭头对上妹妹打量的目光,迟疑了一会,忽道:“红豆,要是哥哥换一份差事,你觉得怎么样?”
红豆一愣,换差事?好端端的,这是从何说起。
虞崇毅像是千头万绪不知如何开口,默然了许久,最后抬手摸摸妹妹的头顶,苦笑着说:“好了,先去上课吧,回头再说。”
红豆只好道:“好吧。”
抱着书包往里走了一段,又回过头,冲哥哥龇牙笑道:“哥,你是不是交女朋友了?就算要瞒着妈,可千万别瞒着我呀。”
虞崇毅理都没理这话,一踩脚蹬便扬长而去,只远远说:“下课跟同学早点回家,要是有空我就来接你。”
红豆边走边暗自揣测。
父亲在世时,做的是皮货生意,为了攒下一笔家财,常年在外闯荡。哥哥那时候不懂事,活像一个空心大萝卜,成天只想着玩,更静不下心来读书。虽也跟父亲出去历练过几回,却半点生意经也没学到。
父亲染肺病去世后,哥哥成了家里唯一的男人。仿佛一夜之间,他就长大了不少,懂得顾家,也懂得体谅母亲了。
当时北平形势不好,连带上海这边风声也紧,母亲怕打仗,干脆关了皮货铺子,又将父亲留下的产业一一变卖,一部分折算成现款,另一部分折算成金条,撙节着用度,仔细打理一家三口的生活。
此后时局稍稍清朗了些,哥哥未能考入大学,不愿就此在家赋闲,便去拜谒父亲生前一位友人,请他开具了一封介绍信,到警察学校去读书。
当时沪上警署招学员尚未形成严格的一套系统,哥哥毕业后,顺利进入警察厅下属公共租界的一个辖所,成为了一名警察。
然而如今警察“名声”在外,自上而下,鲜有不尸位素餐者,哥哥混迹其中,只能和光同尘。
譬如那个王美萍的案子,哥哥当时还曾特意找来不同报社登载的寻人启事来看,可见哥哥为了破案,十足下了功夫,可惜独木不林,单他一个人使劲又有何用。
他又素来秉性纯直,长久下去,免不了会郁郁不得志。
可是,如果哥哥不做警察了,又打算做什么营生呢?
路上,红豆碰到了同学顾筠和肖喜春,彼此心照不宣对了个眼色,齐齐往课室赶。
课室盛况空前,一眼望去,乌压压全是人头,想来学生们都畏于“严夫子”的威名,无人敢随意缺课。
严夫子是国文系教授,有着过目不忘的惊人本领,自第一堂课始,便不动声色对着花名簿,将所有学生的相貌记在心里。
此后上课从不点名,只需举目一望,便可知哪位学生未来。
缺课一次,本门成绩作废,迟到两次亦然。
又规定作业必须墨笔恭楷,若有潦草敷衍者,只要累计达三次,立刻剥夺期末考试的资格。
多年来铁面无情,就算校长前来说情也无用。
红豆刚在教室后排坐下,便发现课室里有些陌生面孔,新学期伊始,多半是从外系转来选修的学生。
她注意到坐在第三排正中间的那个女同学生得秀谧温婉,衣裳也做得极为俏巧,不由多瞧了几眼。
“那是贺孟枚的四千金。”顾筠悄声说,她生就一张小圆脸,脸上架着一副圆镜片,据她自己说,因为父亲是报社社长,所以从小家里有许多书供她阅读,一读多年,终于读成了近视眼。
红豆一吓,这是何等的巧合,昨天才看见其兄,今天便看见了妹妹。
“而且我们这学期会来一位新的音乐老师,跟贺四小姐有着密切关系,同时还是沪上有名的大美女,你猜,会是谁?” 顾筠消息广博,每逢周一,便会带来不少新闻。
要是没有昨天那桩旧闻,红豆恐怕怎么也想不到答案,可是这时候脑瓜子一动,居然有了一点猜想,刚要答腔,便有一位白发苍髯的老者快步走了进来,正是严夫子。
他今日穿一件皱巴巴的蓝色丝光棉长袍,满头乱蓬蓬的银发,项下纽扣又忘了系起,却丝毫不损及他的威严,一到讲台,便将手中厚厚一沓作业扔到桌上,痛心疾首地喝道:“暑期功课有半数不及格,我竟不知你们如此慢怠功课,须知等你们知道用功时,徒惊岁晚而已,你们尽管敷衍先生,愧我老矣,精力委实有限,只能用些‘好’法子来统一逼逼你们。今日功课,全部拿回去重写!”
这一声暴喝,瞬间让教室里的氛围降至冰点。
前排有个女生似乎格外胆小,一惊之下,瑟瑟抖个不停,不一会便身子一歪,软软倒了下去,惹来一片惊呼。
红豆忙往下一看,是那位贺家千金。
有人急声道:“贺同学这是犯了西洋医学所说的‘低血糖,’哪位同学有糖,快,快拿给贺同学吃。”
教室里顿时骚动起来,严夫子哪想到自己一嗓子吼倒了一个学生,虽竭力维持着镇定,暗急之下,不免也跟着扬声道:“谁有糖。”
虞红豆想起来时路上哥哥给自己的那包桂花糖,忙取了出来,起身朝贺四走去:“我有糖。”
走着走着,突然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念头:难怪昨天那个贺云钦随手就能掏出糖果给彭家小子,难道时刻是为了他妹妹预备的?
这边红豆走到第三排,外面正好一群人路过,其中有位身穿珠纱灰旗袍的年轻女士无意中往里一看,顿时大惊失色:“四妹。”
忙快步走来,一边走,一边从腕上小包里取出一块朱古力似的物事,可没等到她走到跟前,红豆已将手里的桂花糖送进了贺小姐的嘴里。
贺小姐很快悠然醒来,看到那女士,轻声道:“大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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