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天然黑的脸看上去黑得不天然,看来吵架没占上风。
程心好笑问:“跟人吵什么?”
小妹翘起下巴:“那个沈敏咯!正一讨厌鬼,我告诉她二姐的脸受伤了,她居然说二姐以后会变成丑八怪!”
说话时,她还跺了跺脚。
程心:“……”
小妹吱吱喳喳地批判同学,说了些什么程心没留意听。
俩人离开学校,过了那条没斑马线的马路,穿过那座才建了几年的牌坊,脚前脚后一起放学的学生渐渐分道扬镳。路过菜市场时,市场外面停泊着几辆半新半旧,做载客生意的摩托车,司机们脱了鞋,盘着赤脚坐在车座上,叼着烟打扑克牌。
“喂!”忽尔其中一位粗嗓门的喊了声:“掉东西了!”
没说谁掉的,也没说掉了什么,于是闻声的都同时回头,见身后的路面躺了个泥黄色的薄本子。
不是我的。
有了认知的人若无其事继续往前走,单单程家小妹往回退,捡起了本子。
“大姐!”
不在状态的程心已经走远了十来步,隐约听见有人喊她,转过神时小妹已经把本子递到她脸前。
程心接过来,看了眼后用手拍打上面的灰土,直至“姓名”那栏的“程愿”清晰呈现,再将手上其余作业本一起放进书包。
她跟小妹说:“你二姐要是脸上没疤,长大后漂亮过香港小姐,美貌与智慧并重。”
小妹回忆着香港小姐的冠军都长什么样。
身边的大姐叹道:“追她的男人会排队排到柬埔寨。”
小妹困惑了:“柬埔寨在哪?”
“以后跟人吵架,别站那桥上。那桥没有护栏,对方要不小心推你一下,摔池里可大可小。”
“……”
大妹脸上会不会留疤,答案只有两个。堪比一场赌局,赢输的机率其实相同。
除了定时去医院检查伤口,阿妈在大妹的饮食上相当注意,煎炸热毒不粘,发物也不能碰,还不时给她炖猪筋鸡脚汤。
程心倒数着拆纱布的日子,估计比医生还清楚。她当然想时间跑得快一些,但有时候会畸形地认为那一天晚点来临也未必是坏事。没想到,倒数第三天,大妹脸上的纱布猝不及防地被拆了。
这日下午放学回家,隔远见到跟往常一样站在家门口外等她们的大妹,脸上没有了抢眼的白纱布,露出的一张完整的脸孔却是模糊陌生。程心的心咯噔了下,脚步不自觉地缓了下来。
跟她相反,小妹飞奔过去。
大妹小妹出生时间才相隔一年,俩人有肥瘦黑白差别,身高则相仿。她俩面对面交谈,小妹脸色看不出喜愁,而大妹,在笑?
她俩都侧着身,程心仅看到大妹的右脸,看不见左脸。
怀着一丝希望,她走快两步赶过去。
不过人没靠近,大妹就转过头来看大姐,一张圆脸光滑与否,表露无遗。
防不胜防地,程心愣在原地。
她盯着大妹,脑里拼不出任何想法,连标点符号都没有,只觉耳鸣,耳窝内外全是嗡嗡嗡的杂音。
凭着意识,她咬紧牙关冲进家门,跑去厨房。
“为什么,还有疤?!”
程心感觉喉咙嘶破了,吼完之后又干又痛。
阿妈正在炒菜,锅铲相碰乒乒乓乓响,不知她听见女儿的吆喝没有,总之没回话。
程心抬腿一脚踢向发黑的青砖墙身,墙身报以微弱的闷响,听着就像呜咽。
阿妈为大妹做的,仅是尽力而为,并非万无一失。
程心折出去找大妹。
大妹站在门廊处,垂着脸,一双眼往上直瞅大姐。她紧抿双唇,肉乎乎的脸蛋显得鼻子扁扁的,看上去憨厚无助。
程心有些不认得,她吃力地平静问:“刚才,你跟程意笑什么?”
“……拆纱布可以上学了。”
大妹的声音软糯微弱,仿佛犯了错。
她左眼眉梢至脸上的粗糙伤口,有三四道缝针留下的横痕,新长的肉芽呈光亮的梅粉色,趴在白里透红的皮肤上,跟伏在番石榴上的蜈蚣一般可怕。
程心问:“痛不痛?”
大妹摇摇头,问:“是不是很丑怪?”
小心翼翼的口吻,刺一般哽住了程心的喉咙与心腔。
程心不敢停顿,硬生生将刺带血拔出,挤出个笑容,“没事的,刚拆纱布肯定会有疤痕,以后注意饮食,疤痕会越来越浅。”
“廖医生也这么说。”
“我呢会努力赚钱,以后送你去南韩做手术,保证漂亮过以前。”
旁边的小妹:“漂亮过李嘉欣!”
大妹咧嘴傻笑,恒牙乳牙有大有小的挤一排,五官亦拢在一起,惟独疤痕保持着僵硬没有变形,根本不属于人体,像外来入侵的寄生怪物。
晚上阿爸回家,看清大妹的脸后,意料之内地又一次发怒。
他指着程心张嘴就骂:“看你干的好事!”
程心站在客厅的门槛处,低头看着脚趾,不敢动也不打算动。
阿爸厉声质问:“你怎么赔程愿!”
余光之内,阿爸抬起手,又要甩巴掌了。
程心眯起眼,微微仰脸。
“程伟!”
巴掌落下之前,有人喝住阿爸。
程心侧头望向厨房。系着围裙的阿妈站在厨房门口瞪着阿爸,手里还握着锅铲。
阿爸没看阿妈,脸部咬肌绷紧,呼吸声跟发怒的金刚一般粗蛮。
最终期待之中的巴掌没有落下来,而“今天不准吃饭”照旧。
他们吃饭时,程心一个人呆在门廊。
门廊不大,头顶晾着新洗的衣服,边上停着阿爸的摩托车,她无所事事,绕着摩托车闷来闷去。
阿嫲很快吃完饭,从客厅出来经过门廊时,随手递给程心一小包梳打饼。
程心领了情,却不吃,静静看着阿嫲一声不哼地回到房间,然后传出收音机广播讲故台的对白声音——“各位,上回讲到段誉落了谷底一个地洞……”
后来阿妈叫程心去厨房吃饭,她没去,悄悄洗过澡就回二楼睡了。
半夜,程心在床上扎醒。
房内有暗光,眼睛却看不见东西。周围寂静得犹如按了消音键,就连自己的哽咽都闻不见,哑得发慌。
若非哪里传来狗吠,程心会以为自己并没有活着。
晚上大妹小妹偷偷问她,为什么不把去南韩的方法告诉阿爸,“这样阿爸就不会生气了!”
去南韩算方法吗?那纯属亡羊补牢。程心活过几十年,明明可以帮大妹趋吉避凶,可事发之前她像个没事人。
阿爸没怪错她,她无心无肺,她失职。
——“二姐,你有没有喜欢过人?”
——“有呀……不过人家不喜欢我。”
——“你二姐要是脸上没疤,长大后漂亮过香港小姐,美貌与智慧并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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